在这城里,还没有哪家的纨绔子弟不知道戏影楼里新来的“头牌”,哪怕她现在仅仅是个青官(幼妓),也依旧没有人会反对这个说法,“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仿佛诗经里描写美貌女子的词都是为苏雪迎量身打造的。据杨二娘的说法,苏雪迎是从苏州买来的,家里本来也是苏州的大户人家,虽不是陆,顾,潘,王,张,吴,朱,徐这八大家,也差不离,只是从她爷爷辈家道开始中落,传到她爹这辈本来就不太行了,加上她爹苏楠抽大烟,赌博,别说苏雪迎了,连祖宅都卖了。也是赶巧,遇到了来苏州探亲的杨二娘,苏雪迎也就被转手到了杨二娘这里,成了这南京城里戏影楼的一名青官。 苏雪迎被几个嬷嬷调教训练了三个月后便已经走动于戏影楼内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别的姑娘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才可出师,杨二娘却觉得并不奇怪,作为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些琴棋书画的训练怕是早已刻进骨子里了。15岁的苏雪迎在这戏影楼里走走停停,仿佛步步生莲,楼里的男子,无论年纪大小都恨不得生出十双眼睛来欣赏苏雪迎的美,又因杨二娘的偏爱,苏雪迎与其他青官不同,她穿梭于戏影楼的各个地方却不侍奉人,只听杨二娘的吩咐,或浅笑,或行礼,少有言语,偶有轻语,其声若玉碎,听者无不觉之为仙乐。城中诸位,无不盼着七月初三的到来,虽说苏雪迎不是寻常娼妓,不争“破瓜”,但有如此容貌,杨二娘等人又极尽吹嘘其技艺,可谓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意在争苏雪迎的初次,更有甚者,已经在为苏雪迎赎身暗暗做准备,整日去戏影楼撒钱也不一定能多见苏雪迎的面,可赎回家可是日夜相对,岂不妙哉! 南京城里的富家公子都跃跃欲试,殊不知苏雪迎的心已经有所寄托,寄在了一个众人尊敬却又无法轻易想象到的人——和易大师身上,没错,这个和易大师他就是一个和尚,住在与戏影楼同一条街道的街尾渡岸寺,这也是为什么一个青楼女子能认识和尚并爱上他的原因,这渡岸寺虽为寺庙却位于闹市之中,寺不仅位置偏,占地面积小,且寺中只有两人,和易大师和一个名为守一的小沙弥。但并不妨碍渡岸寺的香火,和易大师佛法高深,且为百姓做法事时从不收钱,深得百姓爱戴,且周围城池的百姓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和易大师之名,在百姓心中,和易大师就如同一盏长明灯,照明了人们的心灵,仿若只要他还在寺里,人们的安危就有了保障。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在百姓眼里最接近佛的大师,明明早已经六根清净,却栽在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其实一开始,和易只是把苏雪迎当作一个小妹妹,经常来寺里,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知道她的身世后,本应坚如磐石的心却有了一丝恻隐,但就是这一丝丝的恻隐成了隐患。苏雪迎常常来寺里,杨二娘却不怎么管束,或许是因为渡岸寺里只有两个和尚,又或许是和易大师在百姓心中的“口碑”极好,殊不知这为苏雪迎爱上和易提供了时间,没错,他们二人是两情相悦的。一个是名望极高的大师,一个是身世凄苦的妓子,明明应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人,却因宿命牵连到了一起,从此就有了无法言明的羁绊。 二人虽已陷入热恋,眼波流转间便有爱意流出,却因为和易佛教中人的身份和苏雪迎尚小的年龄,二人发乎情,止乎礼。常常一起坐在度岸寺唯一一棵树下,这棵树虽树龄不大,长的却异乎寻常的粗壮。和易在树下坐禅时,苏雪迎就眨巴眨巴地望着他,在阳光的照耀下仿若有流光流转于她的美目之中,尽管那目光温柔如水,和易还是觉得不自在,他的心已经乱了,只要是与苏雪迎有关,他的心都会不自觉地给以热烈的回应,“阿弥陀佛”的佛号念多少遍都不能清心,坐禅目前已经是一件难事(在苏雪迎出现在渡岸寺之时),和易虽自觉愧对佛门,却没有与苏雪迎断了联系,究其原由,是和易的师傅——性空法师,性空法师佛法高深,却自觉未到极致,寿数不足,堪堪将他最后参悟却还没有实践的法子告诉和易便坐化了。这法子讲究修心,即随心所欲不逾矩,但如何掌握分寸却是个难题,和易发现自己爱上苏雪迎后,一开始是慌张的,毕竟他深知自己是佛门中人,斩断七情六欲是基础,可修心之时,他发现心动居然有助于参悟佛法,并且他现在已经到了他的师傅性空法师未曾达到的高度。二人虽心意互通,却都没有开口,二人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尽管心离得很近,苏雪迎虽来渡岸寺多是来找和易,对佛祖却也虔诚,毕竟,他俩能不能有结果,还要看他老人家的意思。有时和易离寺去做法事,苏雪迎也会帮忙做些杂事,不是女主人胜似女主人,虽然这样说不太合适,毕竟这里可是寺庙。来渡岸寺上香的人,多是知道苏雪迎的——一个明媚可人的女子,还有人上来攀谈想要求娶苏雪迎,了解其身世后也只能摇头叹息,可怜这样一个可人儿了,年纪大的婆婆还会替她惋惜,在烧香时也替苏雪迎做个好的祈愿,苏雪迎虽不说,心里也是感激的。当和易从外面回来时,总会偷偷给苏雪迎带些吃食,有时候是蜜饯,有时候是糕点,虽不及戏影楼的精致,却能获得她更多的笑颜。 可岁月再静好也没有用,没有明媒正娶的关系还是传出了闲言碎语,杨二娘不许苏雪迎再去渡岸寺,毕竟还有一个月就是七月初三了,让客人们一掷千金的时候到了,可不能因为这些闲言碎语让苏雪迎掉了价,她可指望这苏雪迎赚钱呢。尽管心中不愿,苏雪迎也没有忤逆杨二娘的意思,虽然是为了靠她赚钱,可如果不是杨二娘也不会有如今的她,她可能已经被哪个肥肠大耳的商人买回去做小妾,被大房折磨至死。哪会像现在这样,有了爱的人,且只用卖艺不用卖身,即使过得并不是太好,日子虽没有什么盼头,平淡的生活也是好的。于是在无数城中公子哥的期盼中,七月初三终于到了,戏影楼门前一条街是好不热闹,人头攒动,这天,戏影楼内不接待客人,楼里的都是姑娘们和小厮,到了选定的吉时,杨二娘和苏雪迎出现在了戏影楼二楼的栏杆旁,今天可以说是苏雪迎的重要的日子,却着一条素色长裙,可就是这条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裙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别样的色彩,言语似乎无法形容那种流光溢彩的颜色,但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发出赞叹,脸上略施粉黛,眉不画而弯,唇不点而红,脸上挂着白色流苏面纱,半遮不遮才更具风情。 杨二娘还未开口,便已经有公子哥高声问道:“今日可有赎身的可能?”,“当然有,如果有人出的价能超过我与雪迎的估价,便可价高者得。”底下的人一阵欢呼,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出得起这钱,看热闹可是人之常事,不分年龄和性别,何况苏雪迎的美貌可是摆在明面上的,无论最后谁人能抱得美人归,都会成为城内接下来一段日子里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苏雪迎,作为这场“拍卖会”的主角,却有些心不在焉,台下的报价一轮高过一轮,可并没有使苏雪迎心上起一丝涟漪,她就像一个旁观者,漠然地面对对拍卖这件事,要不是不想搞砸,她的脸上可能会挂着嘲讽的笑容,毕竟她在乎的人已经好久未见了,音信也未留,今天怕是也不会出现了,如此这般,她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竞价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苏雪迎也将心思收了回来,虽然心已经放宽,可一想到未来的日子还是心有戚戚的,好在报价虽高,却也未超过一万两,她要开启她的卖艺人生了。报价最高的是李家二公子李开,是城里的一个人物,一吊钱在门槛上——里外半吊子的人物。钱多的慌,人也闲得发慌,今晚第一次献艺就要献给一个与风雅毫不相干的人,苏雪迎虽无奈却也未反抗,反正不会是和易,是谁又有何妨呢? 苏雪迎虽是卖艺不卖身,但客人花了大价钱,有时候动手动脚也难免,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抱有期望,从艺五年了,她依旧是完璧之身,有人用金钱,有人用胁迫,都没能成功。这天,戏影楼里来了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向杨二娘双手献上十万两银票,嘴里吐出三个字“苏雪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苏雪迎心脏仿佛停滞了一瞬,随即又释然了,已经五年了,他还是没有来,为他守身如玉五年,算是仁至义尽了,罢了,有人赎身就走吧,服侍一人,总比在这里担惊受怕的要好,反正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苏雪迎笑了笑,回身去收拾行李,杨二娘将卖身契递给男人,二人出了戏影楼,却没人说话,上了马车后,苏雪迎只发现越走越偏,没有多问,直到马车渐渐停下,男子先下了车,苏雪迎跟着下来,四周除了一座孤坟,便是荒原,男子跪在坟前磕了个头,依旧什么也没说,苏雪迎探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便跪倒在地,墓碑上只有四个字“和易之墓”,男子的身份不言而喻,是守一。
“师傅他想为你赎身,答应了一个穿黑衣的条件,为他所用五年,得十万两。便再也没有回过渡岸寺,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里面有十万两,说让我带着你,会有人接我们去见师傅……我想,你应该就是师傅的欲和劫吧。”苏雪迎听罢,一股气堵在胸口,直至有鲜血从口角流出,却也只是闭了闭眼,气虚地喊到:“和易……”
从此,世间再无苏雪迎,荒原上多了两座并列的孤坟……
马彬彬,西北大学文学院2020级汉语言文学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