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个月前就在博客来上看到了这本书的推荐,放到了购物车里。不知道为什么,在收到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本书是阎连科写的。好在几年前在朋友的介绍下(葛兆光其实是他的博士导师),好好地读了他最著作,对他的理论已经有了了解。
这本书写于2019年,他获东京大学邀请访学大半年,年初过去之后,本来打算开开心心地游遍日本的历史古迹,见识一下在研究中向往已久的珍宝古物,结果刚到没多久就碰上了疫情,东京全面封城,他也只能蜗居在上野的酒店里,用Zoom参加讲座,埋头读着学界同仁推荐他的书籍。
但这本书其实并不是一本专门描述东京疫情见闻的随笔集或是「札记」,而更像是一本学术上的读书笔记,写满了他阅读各种日本史学家著作的感想与反思,记录了和各种学界好友的讨论和火花。其中穿插着在疫情期间日本特别的社会状态,有许多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细节。
最早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总是会将在日本的见闻与中国所对照,这其中不仅是他的国族出身所致,也有很强烈的专业习惯,以至于他的视角并非我们凡人所能想像到、确实又是我们能理解的。
比如在水户访问的时候,见到了德川某一代将军在将军府中设下的亭子,是专门让将军的来宾、朋友、臣下用以小聚、作诗的风雅之地。这种「风雅」的习惯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武人出身的将军,都愿意去附庸和追随。在另外一篇中,他又提到自己读到的日本的「结社」传统,其实就是从战国时代就开始的「同好会」一般的「兴趣小组」,甚至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阶级与性别的小型社团,进行插画、俳句、书法的交流,优秀的作品在最后也能得到发表。这里的重点倒不是说这种「兴趣班」真的突破了多少阶级的桎梏,反而是对「风雅」这种做到了很好的维护,将它变成了社会的习惯保留了下来——上至将军都要跟着潮流一下做几首诗,才能显得自己是个优秀的将军,下至公园的几株樱花树都会起着「浮云」、「月影」之类的名字。在对照中国之后,更能发现,日本并没有经历过任何彻底销毁古代文化、风雅阶层与风气的时代,所以日本也保留了遍地的神社、寺庙,博物馆里有各种各样的「文化财」吧。
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他读到了末木文美士著的《日本思想史》,提到了「日本思想史」这一标题中的「日本」、「思想」与「历史」这三个层面的概念定义非常重要。他的一些日本同事觉得,日本的这种「结社习俗所带来的社会变革」令日本的中央集权产生得极晚,可能是要到明治维新「大政奉还」的时候才真的把权力集中起来——而这种权力集中,则是民主化的前提。日本学界有一些观点认为,中国的中央集权早在秦朝就解决,而日本直到几千年后明治维新的废藩置县才达到这种「集权一点君临全国」的状态,因此判断中国在民主演化的进程上是要早的——他的同事说,这一点让法国历史学家不开心,因为法国人觉得自己的集权改革才是最早的(法国大革命)。不过话又说回来,做得早,又怎么能代表做得好呢?
刚开始看这本书的时候,我正要开始去伦敦的七日游作准备,看一看我所景仰的历史学家是怎么记笔记的——在我以为这本书是阎连科写的时候,还以为其中藏了写小说的秘诀——再以此反思我自己这次到了伦敦之后应该怎么面对、整理、反思自己的经历。
2016年从窗外望见的上野不忍池,池里的荷花都已经干枯
葛兆光在东京期间,住的是上野附近,看到快一半他已经在不忍池散了不知道多少次步,荷花从凋零到开放。我和夫人谈恋爱的时候第一次去上野时住了一间非常旧的榻榻米酒店,二楼的小窗户就面对着不忍池的荷花,傍晚我们准备去朋友家作客,我一边扣着衬衫的扣子一边望向池子里的枯萎的荷花,感觉自己像是五十年代老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上野公园门口的那两株树我也经过了很多次,但从来都不知道它们是樱花树——可能是我从来没在樱花季去过东京吧。
2014年我离开尘土飞扬的香港、第一次去东京旅行,就在上野公园的国立博物馆的东洋馆看了很久。馆内古巴基斯坦和北齐年间的两尊佛像狠狠地震撼了我,出了博物馆,坐在树林边的长椅上, 我都很久都没法从那种「美」中脱离,以至于那个场景的每个细节我都在脑海里深深地记着了——旁边的椅子上是衣着褴褛的中年人在喂着鸽子,还对鸽子露出了微笑;远处的广场上有一群人在跳舞,大人带着小孩在旁边看,有时候也会进去一起跳;博物馆门口的冰淇淋车看上去格外诱人,我当即过去买了一支。
现在回想,令我震撼的除了佛像自身的美之外,也来源于我对「北齐」的不了解。这个朝代在我的印象中只是在历史书上瞥到了一眼,不存在任何考点。我自诩是一个「历史爱好者」,但对于「北齐」的了解也只限于能够正确的说出它是北朝之中的一个朝代。但一个创造了如此厉害的佛像的朝代(而且肯定不只这一尊佛像),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我能所见到的历史叙事中被一笔带过、以至于我到现在才与这尊佛像相遇?是谁决定了要告诉我这些,而不告诉我那些?决断的铁锤落下的时候,是依据什么样的线索而决定跳过什么、保留什么?而如何去叙述这段历史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和原因?
在那之前,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从未在我的想像中出现过——我也自诩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虽然当时有了这些想法之后,并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去找书看,但应该是我现在对历史类书籍兴趣浓厚的开端吧。
啊,说远了。葛兆光所看到的上野是我熟悉的那个上野,他所叙述的那些东西,我仍旧是历历在目:恩赐公园门口的那几棵树,不忍池的荷花,美术馆挂着外国展品的牌子,坐在草地上野餐的游人——但其实也是我非常不熟悉的上野乃至东京,这里拐过去的某条路,那里绕过去的某座空无一人的神社的典故……说到水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明代来日本在水户建寺庙的和尚(我只能想到水户黄门),还有从中国流传到欧洲,从欧洲流传到日本的祭祀舞……孔庙门口的匾上写着「仰高」二字,春日局的墓地(我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春日通り」竟然说的是春日局)。
2022年,大英博物馆万神殿
其实葛兆光见到的上野也让我想起来我们在大英博物馆看到的古希腊万神殿。我和夫人兴高采烈地在万神殿这一个区逛了快三个小时,我口沫横飞地跟夫人讲这个神仙和那个神仙之间的苟且,或者「为什么赫菲斯托斯在我小时候看的书里被翻译成赫淮斯托斯呢,翻译一定是个福建人」这种毫无用处的细节。而恰好也在伦敦旅游的朋友的儿子(17岁的美国青少年)就觉得大英博物馆简直无聊到令人尴尬,恨不得赶紧结束离开这里——葛兆光和东京之于我和东京应该也是这样吧,不光是兴趣,还得有足够的知识,体验自然就不同了。
不过体验本身就很主观,显摆如果让我开心的话,那肯定是我自己的开心更重要一些。
读这本书时一点比较开心的,可能是在读之前看了的两本历史题材的书,恰好也是葛兆光在东京时读到的,他还写了大段的读书笔记,与同事进行了很多讨论。第一本是平野聪所著的《大清帝国的迷思》,我很可能是差不多跟葛兆光同时期读完这本的。而他后来写了三篇详细的读书笔记的、村井章介所著的《古琉球》我虽然没有看过,但似乎我看的那本高良仓吉的《琉球的时代:伟大历史的图像》也是琉球历史的集大成之作——我什至觉得因为它多出了从马六甲、暹罗的历史去倒推出琉球历史的空白时期,反而提供了更多、更新鲜的观点。由于在此之前恰好度过这两本书,在看葛兆光的笔记的时候,反而像是在温习巩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似的。
葛兆光进行读书笔记的方式也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他的妻子经常抱怨他出国访学的时候,就是图书馆和家中两点一线,每天就是看书和做读书笔记。这些读书笔记不光总结了书中的观点(很可能是为日后研究作索引),也写了他很多自己的想法,有两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觉得需要记下来。
第一是他提到了日本学术界的「暗默知」概念。通常来理解,更像是一些潜意识里的文化现象,是一些只有这个文化出身的人在成长过程中逐渐形成的默认的知识、见解、观点和习惯。维基百科里的解释中,还举了一些非常日常的例子:在一个文化中,冰山上出来的部分作为「explicit knoledge」,冰山下的就是「tacit knowledge」。
但他这里讨论的倒不是是「暗默知」对历史研究的影响,更不是想距离说明中日两国文化潜意识中的区别,反倒是在以「暗默知」的变化和进步,来对比中日两国对历史研究的心态:
日本的历史学界已经普遍地把中国三国时期的日本当成了「日本出现前的日本史」,并认为那时的日本是「作为中国的一部分」,那时的历史并非「日本历史」的视角——毕竟「日本」这个概念尚未出现。而日本学界的这种普遍的预设等于确立了「国家之前的日本并不是『日本』」这个前提,并不存在「自古以来的日本」这个概念。而如果在「日本」国家出现之前的历史,并非「日本」单历史,,那「中国」作为国家的历史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否可以重新审视从什么时候开始?可中国的历史研究,一旦去除了「自古以来」这个预设的「暗默知」的话,估计就要被杀头了吧。
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他读冈本隆司《中国全史》的笔记。五篇笔记里详细地总结了冈本隆司的主要观点,也进行了非常简要的批评。冈本隆司以气候的变化、能源的使用等相当现代的角度来观察历史,研究它们对历史演变的影响,真的是很有意思。就好像用历史学的角度来看待全球变暖对现代社会的影响一样——但这是在拥有足够的气象记录、科学研究的基础上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我也觉得他为了让自己的理论能够成形,将已有的二手资料向已经预设好的方向去凑。但如果把地质学、气象学考古发现的地球重大的气象事件结合不同文明的历史记载相结合,可能也会很有意思?我知道的就有大洪水的记载和巨大火山爆发。
书里葛兆光经常会不自觉地将日本和中国比较,无论是去游览的博物馆还是寺庙神社,还是阅读之后写下的读书笔记。仔细想想这也是一种不同层面的「暗默知」。「我在看书的时候,我在想什么?」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更进一步的话:「我在看书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为什么没有那么想?」
葛兆光在书中还记录了他参观东京的美术馆的经历。在其中一家他看到了北斋的和服侍女图,其中一件还有着强烈的性暗示。他联想到北斋的作品其实是非常商业化的,有很多漫画和春宫按照当时标准来说,也绝对不是「雅」的,可日本对文化的态度就是这么「雅俗共赏」——因此北斋之所以是北斋,并不是因为他描绘出了任何「超凡脱俗的境界」、优雅的皇宫贵族,反倒是他画了各种情色男女、地狱小鬼、海浪山峰让自己成了大师。葛兆光感慨中国唯一能做到「雅俗共赏」的画家只有齐白石,但我觉得齐白石还是太雅了,就算是鱼虾那种日常的趣味也被人叫做「雅趣」了——不过我要是哪天在家请客,铺上了之前买的北斋春宫图桌布,没准也会被人觉得「雅」?
葛兆光在上野西洋美术馆参观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伦敦国家美术馆的巡回展览,好在他见到的几幅名作都恰好是我今年刚在伦敦看到的,没有让我进一步地惋惜自己的无知。他还去了黑田纪念馆,感叹日本深厚的西洋艺术收藏和底蕴,说是明治维新后出现的大量的富人阶层不但努力地在西洋与日本文化之间寻找平衡与融合(比如新宿御苑的设计风格),也在不断地花钱购买西洋艺术家的藏品——我去了那么多次日本,从未想到那里有那么多莫奈和雷诺阿的作品。他感慨,日本人有钱之后,会向外「横向」寻求拓展、收藏海外的西洋作品,而中国人有钱之后,就会向上「纵向」回归传统,在海外到处买中国遗失的文物——当然,真的要是去抬死杠压死驴的话,其实这个比较是非常有待商榷的。不过比起去「商榷」什么,更需要商榷的是「为什么要有待商榷」吧。
他对尾藤英正的《日本文化史》评价很高,我去搜了一下,找到了简体中文的翻译。但其实前段时间看到了八旗出版社的富察在Facebook上提到的简繁翻译的比较,他列举出了许多社科简中翻译里无可奈何(或者不负责任)的模糊处理和改动,既然如此,我不如好好学日语,争取看日文版的了。
杏的Youtube节目
说到日文,我很钦佩葛兆光看书的速度与方式。他似乎无法用日语交流有深度的内容——和同仁深入讨论学问时候是需要翻译的。他和好友渡边浩教授本着对共同研究的热情聊得十分尽兴,但也是夹杂了英文、中文和日文。但他阅读日文书籍却似乎毫无障碍,按照写读书笔记的节奏,阅读速度似乎也快得惊人。我想起来前段时间Youtube不断给我推荐的日本女星杏的频道,她出了一起逛书店的Vlog,标题是「在八重洲图书中心的一百万本书里选书」。如果学日语的目的是为了能像杏一样在这一百万本书里冲浪,而不是重现「大连陪酒女和日本客人练习口语通过N1成功改变命运」的都市传说,那活着也许会很轻松幸福吧——谁又不想和杏在一百万本书里冲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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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读完这本书的一周后,我们带着父母一起回了夫人的母校。学校里有一座快有一百年历史的图书馆,像极了哈利波特里的城堡。我们带着观光的心情进去蹓跶了一圈,却惊喜地发现,因为从七十年代起,它就不再是学校的主图书馆,学校就把东亚研究的藏书放到了这里。其中有各种各样中国和日本的文献(我看不懂韩语):光绪年间的朱批奏折、明治时期的法令……还看到了葛兆光书里提到的伊波普猷、末木文美士、尾藤英正、冈本隆司各位老朋友的原著,大量的三岛由纪夫的原著和研究,甚至还有手冢治虫的漫画全集。
书架上的《光绪朝朱批奏折》
而最让我没想到的,是遇到了日文版谷崎润一郎的《少将滋干之母》,终于让我看到了那两句和歌,省掉了我去神保町的旅费。仔细看来,的确是翻译得很好,但似乎有一些细节的感觉又怎么都翻不出来那个味儿 :
滚落的瀑布上游
由于年代久远
似乎也老了并无黑发
おちだぎつ滝の水
上年つもり
老いにけらしな黒きすぢな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