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志雄
“你家娃听说成绩不错,考取大学了没有?”亲友邻里遇到父亲就问。
父亲说:“八字还没一撇呢,还在六盘水上高中。”
“听说你家娃成绩好,是个当老师的料,现在分工了没有?”亲友邻里遇到父亲又问。在老家老人们看来,当老师吃公家饭,是非常受人尊重的,其他的工作,他们心底也没有概念。
“还没呢,还在上海读大学。”父亲照常回答,只是提到“上海”两个字时,心里还是有一丝安慰的,因为父亲听人说,上海是个大城市,非常繁华,而且我考取的是同济大学,也算名校,还听说是985,211。虽然,父亲包括左邻右舍,也不知985和211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样的大学肯定不错。
“你家娃也不小了,学问差不多就行了,不能读书读老了。”有亲戚这样语重心长地对父亲说。
父亲也跟我说过:“你要是当年去读威宁师范,早就领国家工资了。”
是啊,如果我不读高中,直接去读威宁师范,毕业后在老家谋个教职,至少减去大学四年的付出,对于一个农村学子,这四年的付出真的很大。我有更高的理想,不愿平庸度日,可是父亲为了支撑我的理想,真的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在我读书其间十数年,他一直守着那几亩贫瘠的山地,也守着农村应有的贫穷和窘迫。
终于,我和父亲共同的坚持有了一个结果,我大学毕业了。
因为我们班级里绩点比我高的几个同学要出国留学,唯一一个校外保研的名额就推到我的头上——中国人民大学西方哲学研究生。可是我放弃了。顿时激起唏嘘一片,有规劝,有惋惜。
“你不读研可惜了,你是读书做学术的料,我们又争取了一个华师大的保研名额,如果是经济困难,我们可以想办法帮你。”我的哲学启蒙老师方教授如是劝我。
后来我说:“万分感谢!我所行事,先求心安,再明得失吧。”
前不久闲聊起往事,尤其想到目前事业不顺,大事难成,还有朋友为我感到惋惜:“你如果当时没有放弃保研,你现在已经是人大博士后了。”
是啊,我2014年读研,那么2019年博士毕业,也许在某个高校做着“为往圣继绝学”的教育和学术研究事业。人生就是如此,难免在某一段旅程中发生错位,然后就只能将错就错地走下去。
近来听虎良灿读云南作家孙世祥的小说《神史》,其中有一段,如刺在我的心坎上,一阵眼睛热辣辣的,胸中五味杂陈。
小说主人公孙天俦瞒着众人报考高中,放弃读米粮坝师范,后来其父亲虽然发怒,但仍说:“你听好:要是录取了,我也供你!录不取,我供你补一年习!补一年都还考不起,不供了。你明白我也无办法!你要叫我帮你丢石头打天,我愿意帮你打,但怎么打得着?”
孙天俦到荞麦山,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已到荞麦山了。秦光朝见到孙天俦,就发火:“你是蠢到家了!你读了师范,以后可以进修大学嘛!脱产、函授、自考都行。你的情况,不是要一下子考个什么大学,而是要赶快读出来,减轻家里的负担。你几个弟弟还要读书啊!你爹不是只供你一人!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要多少钱?在我们这些穷地方,首先是生活,其次才是事业。我们比得起人家城市里的人?他们生活不愁,所以才谈事业。搞事业也比我们有条件,有关系,有背景,有后台,我们有哪样?你以为凭一腔热血就能干事业?”孙天俦想想,自己实在对不住父亲,便说:“我干脆补一年习,考师范。这样只需要四年。”秦光朝说:“不必了。凭你的素质,你该读高中;只是凭你的家境,你才该读师范。到现在这一步,你就坚定信心读高中算了。从今天开始,全力以赴,花大力气。你能否考取大学,还是未知数啊!”
我的父亲供我读书,比小说里孙天俦的父亲孙平玉更为坚决。父亲常说:“读书识字我帮不了你,因为扁担大的字我也不认识,但只要你读得走,我砸锅卖铁也供你读!”
一路艰辛,总算大学毕业了,亲友邻里遇到父亲又问:“你家娃考在哪里工作?”
父亲勉为其难的说:“他没有考单位,在昆明上班呢。”
“呀,可惜了,听说你家娃成绩好,怎么不考个工作,在外面打工不好,隔家远,不稳定。”亲友邻里还是语重心长地说着,也不顾父亲的脸色显然有些难堪。在老家有这样一种观念:国家公职人员有铁饭碗,吃公家饭,稳定,体面,如不是这样,在外面挣再多钱也是打工,没什么前途。
是啊,父亲付出心血供我读书,读得个好大学,最终只供出一个漂泊异乡的打工仔,父亲脸上自然是无光的。家乡同样流传这样一句话:“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欠父亲实在太多了,我确是应该为父亲做些什么了。
2015年夏,我从昆明返回老家,发现父亲的鬓发几乎全白了,脸颊也显瘦许多,皱纹更深了,才恍然发现父亲已年近古稀,父亲真的老了,不再是我心中曾经那个独挡风雨的英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老父亲,一个等待我成家立业光耀门楣却一直处于等待中的老父亲。
是的,我确实让父亲付出太多,等的太久,我应该是时候给他一个交代。同年底,我入职一个小县城,从事民政工作。
“你家娃在哪里工作?”又有亲友邻里问,依旧语重心长。
父亲的回答比之前多了些底气,脸上多了些安慰,说在某某县民政局,总算是稳定了,工作做的也很好。
在父亲看来,在县直部门工作算是吃公家饭,收入虽然不高,但也稳定,对我们那个小山村来说,如此也算体面。
许久,我脑海里还是秦光朝对孙天俦的那几句话:“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要多少钱?在我们这些穷地方,首先是生活,其次才是事业。我们比得起人家城市里的人?他们生活不愁,所以才谈事业。”
我也出生在一个穷地方,滇东北与黔西北交界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但我也有理想,也有理想中的事业,想到此间付出种种,真是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说尽人间凄凉,交集悲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