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志雄
我喜欢随性出发,随意停留,不用刻意注明何处是起点,何处是终点,一路见过废墟,见过繁华,历经爱恨,历经凡尘与净土的轮转,然后把途经的一切忘记。
若岁月可以慢慢沉淀,我愿是时光流逝而沉淀下来的那块顽石,或者是随风飘远的一瓣海棠,伴晨钟落入古刹,未必是因其觉悟。行走与驻留,伴随心中偶然泛起的涟漪,后来我知道,那也正是爱的回应,爱着身边的人,爱着这个世界,爱到不能自拔,爱到悲欣交集,爱到为你立地成佛。
自上大学后,每到一个地方,我总要抽空去佛寺看看,印象较深的有苏州寒山寺、上海静安寺、杭州灵隐寺、贵阳黔灵山弘福寺、昆明官渡少林寺等。心向暮鼓晨钟,青灯古刹,不是因为信仰,不是因为自了式的超越,或只是不想陷入红尘太深,渴求一份内心的清净安宁。又或是为了另一番觉悟,关于爱的觉悟。于是,这次经昆明前往大理的行程也得先从寺说起,第一站是昆明圆通禅寺。
昆明圆通寺
圆通禅寺位于昆明圆通山南麓,始建于南诏时期,历时千载,终成现在规模。我是一个健忘的人,很多物事,是很难在我的记忆里停留数日的,除非能触动我的心。记忆搜寻遍,诺大一座古刹,留下的是一牌坊一佛像而已。
这里的佛寺坐落在闹市区,门外车水马龙,往寺里走,有一种从深深的红尘中退却而渐入净土的错觉。离寺门不远处正立一牌坊,上面书写四个大字:圆通胜境。触动我的是“圆通”这两个字。圆即圆融,圆满,圆觉;通即通达,通俗,通常。宣化上人说:“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圆融无碍,通达菩提,顿觉佛性众生性本来无二,满街都是佛陀。若非有清净之心顿现觉悟,这里也立不起“圆通胜境”的牌坊。
过了“圆通胜境”,见一大殿,殿内是弥勒佛像。远远的听到有人议论:“是不是他们搞错了,这明明不是弥勒佛的像。”走近一看,确实和我们平时所见弥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世间可笑之人”的形象不一样,没有大肚,面容也庄严肃穆。想起去年在黔灵山九曲径前往弘福寺途中,有几位小姑娘在讨论佛的性别,其中一位说:“如来佛是男的,观音菩萨是女的。”我不禁上前去打断她们的对话说:“你们的说法不对,佛菩萨是超越性别的。”
《金刚经》里佛陀对须菩提说了这样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佛以某种相示人,立相以破相,破相以破执,这是大智慧,大觉悟。想想我们的生活陷于琐碎,处处着相,确是不应该了。
大理无为寺
“能来这里的人,都不太喜欢热闹吧。”在大理无为寺,一位可爱的南京女孩对我说。
是的,我就是为了找寻一份尘世间切实存在的清净,才来到这里。但后来我想清楚了,离开红尘寻觅清净,也是一种妄想,“离世觅菩提,恰如寻兔角”,世间本来没有菩提路,菩提就在心中。突然想起圣悟法师对我说的话:“保持一颗清净心去面对你的生活、工作,面对周遭的一切,这就是修行。”若是来无为寺寻求清净,那倒显得虚妄了。
无为寺始建于唐贞观九年(公元793年),开山祖师赞陀崛多是天竺高僧,于南诏时从天竺来到灵鹫山,结茅修行于兰峰下阁老崖。无为寺建成时偶得一偈:“有为无为,有岸无岸,身居龙渊,心达彼岸。”因此命名“无为寺”。
“无为”一词最初出自《道德经》,老子提倡“道法自然”:“天地生万物,然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在政治理论上就是无为而治,不能过多地干涉人民生产生活,顺应天时地利人和。我的理解是,“无为”不是对有为的逆反,而是对“妄为”的否定。正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后来佛教传入中国,很多学者以道解佛,《金刚经》提到“有为法”(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一切因缘和合而生之物都是有为法,与之相对无为法,即真如实相,不一不异,不生不灭,是寂然常住之法。
因为交通不便,我从古城雇一辆车前往,沿着石块铺成的山路走,极为颠簸,我想,从凡尘到净土之间,必然有一段颠簸的路程吧。下车,走过林荫小道,有桃花和迎春花争相斗艳,穿过“无为胜境”牌坊的时候,我仿佛确是进入一方胜境了,心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到无为寺门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寺正对面的唐杉,一棵掏空了心的古树,仿佛一个超越时空的觉悟者,坦然照见周遭的芸芸众生。进入第二道门,一块醒目的牌匾吸引了我,上书四个大字:“真如妙谛。”若非大彻大悟,说不出这四个字来。何谓真如?《成唯识论》解释说:“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其真实于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真如妙谛,可谓是直了心源,悟得第一义谛,而后便是圆融无碍的境地。
我在无为寺中走走停停,心徜徉在无为寺的历史之河。想着曾有多位大理皇室贵族在此剃度出家,与历史的辉煌对照,现在的无为寺倒显得落寞许多。但转念一想,能在一个崇尚浮华的时代守着自己的落寞,也是需要极大勇气和深厚的文化积淀。
离开时候,寺旁路口护山的大叔二胡曲调深幽,恰与山寺的深幽相和,我想他定是将尘间物事参透了,聆听那弦音,我仿佛听到自己内心的旋律,听到寺里钟声和诵经,听到凡尘与净土门槛上的一声低语。
宾川鸡足山
从大理下关乘车到宾川县城,又转乘中巴直到鸡足山祝圣寺旁,历时近两个小时,已是下午五点。在祝圣寺随缘得一佛经,在牟尼俺随缘吃了斋饭,夕阳西下,漫步于鸡足山林间小道,我满足于这种揽胜探幽的感觉。一时间想起杨升庵,想起虚云,更想起红尘深处我深爱的姑娘,吟诵那句“半缘修道半缘君”,吟诵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最后一幕晚霞退隐,我朝住所牟尼庵走去,夜里,净土归于净土,凡尘归于凡尘。
在牟尼庵住下,心里一直想着傍晚万寿庵的一幕情景,想着那位中年大姐的话:“我因为照料孩子,不能出家,但我虔诚皈依,我不知道此生的意义在哪里,但我知道,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礼拜佛法。”
我被那位大姐感动,但一转念,我想追问她渴望出家的初衷是什么。如果出家本身就是目的,出家就成了对世俗生活的逃避,那必然是徒增虚妄,错上加错,又何以成就正果!按佛教的理论,出家本应发宏愿,最基本的果位是罗汉,也就是实现自了,自己觉悟就好了。再进一步,是菩萨果位,不仅自己觉悟了,还要努力去使他人觉悟,自觉觉他,如“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最究竟的自然是成佛,觉行圆满。
不得不承认,在经济大发展的时代,人自身的问题一直被压抑,最后还是会逐渐凸显出来。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经济社会发展令世界瞩目,但出现了所谓“垮掉的一代”,他们以艺术的形式揭示了时代存在的问题,直面人自身的生存。对于现代人,我可以借用丹麦神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几个词来说明:无聊、焦虑、恐惧、绝望。是的,现代人很容易迷茫,常说人生无意义,活得很累却不知为何。于是向宗教追问“我是谁,我来自何处,我将何往”的问题,将自身从世俗物质生活中剥离出来,从心灵或精神上找到生命的渡口以至彼岸。能有这样的追问的人,是渴望获得救赎的人。
翌日早上六点,寺里的钟声幽然回荡在山间,我从牟尼庵出发,直登金顶寺。观光车和索道早上八点半开始运营,我只好徒步上山。空气清新,隐约有诵经声入耳入心,我精力较好,不断超过同道游人。游人很多,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或是上山揽胜,或敬香礼佛,脚下的每一个台阶,都是修行的法门。我想,总有一个台阶,我确定深深踏入净土胜境,凡尘与净土,似乎就隔着这样的一步路,尽管这一步路,有可能要走一辈子甚至永远不能抵达。
从牟尼庵出发时候,天没有亮,我独自打着手电行走在林间山道上,本是要到山顶看日出,才到慧灯庵,太阳已露出红润的脸蛋,东方的云霞也跟着羞涩的泛红。历时三个小时,我已精疲力尽,站在楞严白塔下,天格外的蓝,偶有白云匆匆漂浮过去,塔和寺,甚至整座山都是蓝天里的一个倒影,我是倒影里的一个点,一个会思想的点。此情境中,我突然想起《金刚经》里的句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我在一刹那间愿意放下一切执著,要融化在蓝天里,或化作山间一棵树,一株草,一粒尘。
在鸡足山,最令我感动的是每个人发自内心的真诚和善。上山途中,有藏民兄弟向我说“扎西德勒”,我也回应一句“扎西德勒”,慧灯庵的师父打开寺门,双手合十向我说句“阿弥陀佛”,我也相应回礼,还有人朝我微笑致意,我也回以微笑。这是佛教道场,但我那时感觉到,我们首先是人,同类的人,然后分属不同的民族宗教,但那句简单而真诚的问候,是超越一切民族宗教的,我们可以那么亲切。
我的脚步总是疲于赶上时间的脚步,从金顶寺返回祝圣寺,乘坐直通大理下关的车,我即离去。是的,我即离去,把一座一座古刹和山林间的那份清幽放在那里,独自朝向更深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