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卽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135条
注:此处说“致知格物”已经可以看到阳明与朱子论断的不同。朱子说格物,在于“即物而穷其理”,这是继承和发展了张载和程颐的“理一分殊”思想,他认为“万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原,但所居之位不同,则其理之用不一”,于是他认为“致知在格物”,即格物穷得万事万物之理并融会贯通而统摄于同一的天理。阳明提出“心即理”的命题,认为“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又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所以格物也是格意之物,又因为意乃心之所发,所以所谓格物当是格心中之物。阳明把“格”字理解为“正”,格物在于正心,正心即是去除心中私欲而保持心之本体的虚灵不昧。由此,两人的认识顺序和路径都不同了:朱子主要向外求而把格物穷理当第一义,而阳明主张向内致其心之良知,以诚心正意为第一义。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艰”二句为问。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320
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君子之学,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但其从事于事为论说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分知行为两事,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140条
注:理一分殊,虽万物都自有一个理,但都统摄于同一个天理。天理在物为道,在人为性,人之间相宜即是义理,喜怒哀乐等也自有情理,而各种理都可以说是心之良知。故君子之学也无外乎“致良知”三个字。在此处提到一个更重要的观点是“知行合一”,而知与行正是合一于致良知的功夫里。黄宗羲说:“致字即是行字”,也就是说此处的致可以理解为获得、推行,即在致良知的动态过程中完成知行合一。我认为良知是孟子所说的良知,不虑而知,是先天的存在,而最初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比如心中孝悌是先验预设的良知,但它还是一种自然状态,不知在具体生活中如何是好,正如阳明所说“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所以还需有“行”贯穿其中使知达到真正的知,也即是知道具体当下何为孝悌,如何孝悌。最后将真正的知再付诸行即是知的最后实现。此过程由孝悌的道德意识到道德理想再到理想的实现,缺一个环节就不是真正的知,而致此良知的过程就是知行合一的过程。故不可“分知行为两事”。这里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两个重要命题联系在一起。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眞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眞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卽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146条
注:周敦颐最早提出“圣人可学而至”,原因正如阳明所说:“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人之良知最初都是一样的,只因圣人懂得敬养而保持其虚灵不昧,并对四心进行扩充,常人则因良知这一心之本体“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而失其本心。所以向外去格物去求圣人气象,是“欠有头脑”,“人胸中各有个圣人”。
良知者,心之本体,卽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 152条
注:所谓心之本体,即是心本然的状态,心所处的本然的关系,能恒照,必然是虚灵不昧,明莹无滞的状态,所以良知无处不在,无时不明,只是人们不知存,不知察,从而或蔽或放,终失其心之本体。
来书云:“元神、元气、元精,必各有寄藏发生之处。又有眞阴之精,眞阳之气”。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 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眞阴之精,卽眞阳之气之母;眞阳之气,卽眞阴之精之父。阴根阳,阳根阴,亦非有二也。茍吾良知之说明,卽凡若此类,皆可以不言而喩。不然,则如来书所云“三关”、“七返”、“九还”之属,尚有无穷可疑者也。154条
注:“良知是心之本体”,而所谓的神、气、精只是心之发用流行凝聚。阴阳精气互为其根,不可将其分为两个物,它们同时统摄于一个天理,这个天理就是良知,只需致其良知,无需别处去追问去寻求。
来书云:“良知心之本体,卽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旣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先生曰: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卽是未发之中,卽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卽良知之体,用卽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155条
注:如明道所说,存养良知良能并对“四心”加以扩充,进而上下与天地同流,不需去检防穷索,自其自行发生的呈现来体证。但我不解“良知卽是未发之中,卽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一句,我认为良知之未发之时,你根本不知其状况,或者说心知其然而无言以对,最多也只能是知而默认的状态,只有在发用之后反观才能对比表现其其廓然大公,其寂然不动。所以不能单从体上去说体,也不能单从用上去说用。
“未发之中”,卽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卽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157条
注:程明道《定性书》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正如阳明所说,良知“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 “未发之中”即良知无所谓动静,动静主要在心之发用上讲。
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158条
注:《礼记》中将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标为与仁义礼智四端相对的“恶”,但阳明认为“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是良知之发用,良知明莹无滞而不执着于七情,但若“有所著”而发动,心就因为偏执而生“恶”。所以,良知不滞于七情,七情亦是良知所发。
夫良知卽是道。良知之在人心,不但圣贸、虽常人亦无不如此。若无有物欲牵蔽,但循着良知发用流行将去,卽无不是道。但在常人多为物欲牵蔽,不能循得良知。如数公者,天质旣自清明,自少物欲为之牵蔽。则其良知之发用流行处,自然是多,自然违道不远。学者学循此良知而已。谓之知学,只是知得专在学循良知。数公虽未知专在良知上用功,而或泛滥于多歧,疑迷于影响,是以或离或合而末纯。若知得时,便是圣人矣。后儒尝以数子者,尚皆是气质用事,未免于行不着,习不察。此亦未为过论。但后儒之所谓着、察者,亦是狃于闻见之侠,蔽于沿习之非,而依拟仿像于影响形迹之间,尚非圣门之所谓着、察者也。则亦安得以己之昏昏,而求人之昭昭也乎?所谓生知安行,“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卽是良知良能,虽在困勉之人,亦皆可谓之生知安行矣。“知行”二字更宜精察。165条
注:牟宗三先生说,良知是本体,要有了觉悟它才成为本体。所以他说:“存养居敬不是外在功夫,都要通过觉悟的”,“本心之明是觉,功夫是自觉”,“自觉是觉那个本心之灵明”,有了自觉的功夫去觉那良知之灵明,祛除物欲牵蔽,良心无所惑而明,从而做到“良知常觉常照”。
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先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工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
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旣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168
注:宋明理学里的知有德性之知即先天的道德知识,还有见闻之知即通过对客观现象的认识而形成的客观知识。阳明说的知,不管怎么解释,我都认为偏向于德性之知。正如梁漱溟先生所说,中国的文化是向内求得文化,或许也是不同于西方而难以产生科学的原因所在。
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尧、舜、三王之圣,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说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179
注:“是非之心”说明良知是判断是非善恶的道德标准。“不虑而知,不学而能”说明良知的先天存在性。“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说明良知是具有内在性的自家准则。由此也印证了“圣人可学而致”,而且一切学不外乎致此良知。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眞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261
注:程颢《识仁篇》所言“此道与物无对”,没有“物”,不知“道”为何物,而没有“道”,物将不知如何参与大化流行。虽此处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但良知不能理解为造物主或西方式的万物的根源,可以说良知遍在于宇宙万物之中。它不仅是作为一种道德意识,还指向存在界的本体。所以致此良知便超越物我的相对,我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榖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274条
注:朱子在《四书集注》中说“明德者,人之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朱子解释“明德”的话也可以用来说明良知本体。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纵然心外无物,所以说“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不可将草木瓦石之类当作与人无关的心外之物,它们是在心物的关系中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