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这本书,杜拉斯着笔最多的,并不是法国少女和中国男人的感情故事。叙述他们情感的文字,只占了全书的五分之一,更多笔墨,她用在了亲人身上。
这不奇怪。若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家庭,她可能根本就不会与男人有什么关系。即使两人相遇,即使相遇后有交集,交往的状态也不会像书上写的那样。
重男轻女是否曾经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不管东方西方。少女的母亲偏爱大哥,即使大哥言语有失,行为不当,她也照样溺爱不误。在她心中,这个儿子无论做出什么事都是她的好儿子。大儿子没有辜负她的溺爱,嚣张暴虐,以欺负弟妹为乐。特别是弟弟,他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暴揍弟弟。在弟妹心中,这个大哥如同战争一样可怕。只要他在家,随时都有可能面对他的暴力。
少女对大哥充满了恨,恨意如此强烈,几乎可以穿透纸背。这个大哥不仅残暴,而且为了搞到钱不择手段。在她成年有了孩子后,大哥来她家里,趁她外出把她辛苦积攒的五万法郎全部卷走,连带厨柜里的米和糖也拿走了。那是战争年代,米和糖可能是配给品,他拿得潇洒,完全不顾妹妹和外甥会不会饿肚子。
杜拉斯的第一本小说《厚颜无耻的人》(也译作《无耻之徒》),主角原型就是她大哥。她是讲究用词的人,她用了“厚颜无耻”这么严重的修饰语,足见她对大哥的愤恨。大哥的行径倒是配得上这个词。但是尽管她把恨用写作的方式发泄出来,在面对大哥的时候,源自一母同胞的亲情还是占了上风。大哥卷走她的钱之后再见到她,她提都没提这件事,她说不出口。母亲死时遗产全给了大哥,她也同样接受了。
幸好还有小哥哥。两个哥哥一个好一个坏。大哥暴虐,小哥温柔,大哥不顾及兄妹之情,小哥对她充满怜爱。童年时期,母亲在伟大的计划和伟大的失败中徘徊,时而激动,时而绝望。大哥忙着整人、闯祸。小哥哥带着她在租让地附近的森林里探险,带着她打猎,教她游泳。与小哥哥在一起的时光,是家庭生活中难得的温情时刻。她通过小哥哥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亲人间的关爱。所以她一生都爱小哥哥,这份爱甚至超越了妹妹对哥哥的爱,她把他视为兄长、孩子、爱人。她对大哥的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小哥的爱。她看不下去大哥那样欺负小哥,为了小哥哥,她杀了大哥的心都有。
她对大哥的恨唯一所做的便是把它写下来,同样,她对小哥的爱,能做的也只有把它写下来。小哥哥保罗,成为她笔下《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伊甸影院》、《阿加莎》和《夏雨》里的主人公。在她生命中,任何一个情人、爱人都不及小哥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她不曾为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写下那么多文字。
小哥的死对她打击很大。1942年,小哥死于日本占领时期,死在越南。那时杜拉斯28岁,小哥也就30上下。小哥一死,她的亲情似乎就断裂了。与母亲和大哥之间原本就隔阂极深的关系更是凝成了冰雪。
杜拉斯与母亲,《情人》中的少女与母亲,这对母女之间真的是催人泪下。母亲偏心,重男轻女,喜怒无常。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是令人尊敬的。丈夫去世后,她一人既当爹又当妈,把三个年幼的孩子抚养长大。无论多么艰难,多么贫穷,她从来没有放下做母亲的责任,没有退缩,没有半途而废。没有对她的儿女弃之不顾,也没有把他们推给社会或国家。她的一生充满艰辛,但是她以顽强的意志挺过来了。
书中说,少女的童年充满了母亲的不幸,她做梦从来没有梦见圣诞树,没有梦见过美好的东西,梦中也全是母亲的不幸。这不幸一方面来自她的天真,另一方面来自殖民地官员的腐败。她似乎有一种朴素的观念:如果她的孩子没有独立谋生的能力,她就有供养孩子的义利。对她那两个一事无成的儿子,她操碎了心,耗尽了一生的辛劳。但是小儿子英年早逝,大儿子好赌,把她为他筹谋的一切都给输光。三个孩子中,唯一成事的是女儿,这个女儿却最不受她待见。女儿法文考第一,她遗憾考第一的不是她儿子。女儿年少时为了解决家境的贫困和母亲的痛苦与富商之子交往,她听之任之。富商给她大笔钱财让她解决了债务,举家回到法国,让她女儿有物质基础完成大学学业,也让她有财力再回越南后能东山再起办学校。她默默接受了这一切。
也许她原本想让女儿做她的接班人。她对女儿的规划是去考数学教师资格证,让女儿当老师,或许以后接管她的学校。如果是那样,少女就如母亲一样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吸血一般的家庭,所以她坚定地走了,去走自己的路。但是母亲走不了,两个儿子牢牢系住了她。我不忍心说一句她自作自受,母亲的一生太辛苦了,太痛苦了。但客观来说,如同书中一句话——“这些女人自作、自受、自误,我始终觉得这是一大错误。”
一开始就错了,那样毫无原则地溺爱大儿子,一开始就种下了恶的种子。在我的家乡湖北有句土话:疼肉不是好肉。溺爱、娇惯,是培养罪恶的温床。女儿没有被娇养着长大,她对女儿反而严厉,动辄打骂。这从另一方面来说,何曾不是在成全女儿呢?歪打正着地把女儿磨砺得坚强勇敢,像她自己一样直面困难,不在命运面前轻易低头。
1950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让杜拉斯名气日盛,1958年,她用这本书改编成电影的版权费为自己购买了诺夫勒堡。从此以后,她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很多房间,也不缺钱。但是童年贫穷的记忆深入骨髓,她时常担忧会缺钱。到她老年时,她几乎算得上作家中的富翁,还会常打电话给银行,询问自己账户上还有多少钱。当银行告诉她一个确切的数字,她才安心。
纵观杜拉斯的一生,在爱情上她从来都没有太大困扰。她总是主动做决定,她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清晰地按自己的心意迈出第一步。反倒是亲情,这爱与恨交织的亲情,让她一生为情所困。即使亲人都离去了,用文字回忆起他们时,她心中仍然有巨浪掀起,强烈的悲喜行走其中,夹杂着叹息和眼泪。
小草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