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拉斯挑选写下的材料时,隐去了什么?这个问题是昨天留给大家思考的,我没有给出充分的回答,因为最重要的答案在今年重读的这一部分。我虽没回答,wind姐却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点。今早起床,看到她昨夜22:52给出的答案:隐去了她对这个中国男人深切的爱。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她窥探去了一个大秘密。
是啊,这才是最重要的啊!看完全书,大概没人觉得这个男人不爱少女,但少女爱不爱这个男人就很有争议。已经七十岁了,已经觉得所有领域均是门户洞开,不再受到限制,那还有什么顾及的呢?为什么还是不在书中表露自己的心迹,不把年少的爱恋写出来呢?
因为在当时,她就没有表露出来,她对男人的情感一直处在隐在心底的状态。原因还得从她的家庭说起。
书中少女幼年丧父,母亲辛苦养大她和两个哥哥,用攒了十年的积蓄向土地管理局购买了一块租让地,本想着靠种植发家致富,一家人安稳度日。可是天真的母亲被土地管理局官员给耍了,买到手的是一块没用的地,这块地每年有一半时间会被海水淹没。母亲没有死心,为了这块地,她决心与太平洋的海水抗争。她贷款买木材,带领当地农民用树木和泥土筑堤坝。第二年,堤坝又在一夜之间被海水冲毁。
母亲还没有彻底死心,她还在想办法。可是此时他们债台高筑,她办学校获得的收入勉强够一家人糊口,还要想办法供三个孩子读书,生活非常艰难。贫穷和巨大的生活压力折磨得母亲喜怒无常。大哥一向游手好闲,既无心读书,也无心做事,而且以欺负弟妹,特别是弟弟为乐。
少女的童年充满了母亲的不幸和家庭暴力。和男人相遇时,少女十五岁半,在读中学。她对摆在她面前的,殖民地生存的命运深感恐惧。母亲给她的规划是做一个数学老师,这显然不是她想要的,她想逃离,想抗争,但不知从哪里获得力量。
男人对少女一见钟情。这个中国男人,这个富商的继承人,充足的金钱让他轻易获得各种物质享受,巨额财富足保他一生衣食无忧,可是他的生活在他自己看来也未免过于无聊。他缺什么呢?他缺活着的感觉,缺乏一种鲜活的,有生命力的存在感。
渡船上的相遇,那一眼,他发现了少女的与众不同,发现了她的美。他沉寂的心被点燃。可他是中国人,少女是白人,当时的殖民地,种族差异严重。他小心翼翼地接近着少女,少女并没有反感,反而对他有一丝喜欢。
可是她身后的锚太沉重了,她觉得她有责任帮助家庭脱离困境,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将母亲从绝望中解救出来。交谈中,她不动声色了解着他家的财产状况,也向他透露自己家贫困凄凉的现状。她对自己暗示说:我爱的是他的钱,不是他这个人。
她爱他吗?爱这个字对她的处境而言太奢侈了,而对她从小的情感经历而言又太需要了。她的家庭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像一座缺乏温情的沙漠。她之所以那么爱小哥哥,就是因为在小哥哥身上她得到了难得的温情。这样的女孩,怎么会不渴望爱呢。
十五六岁的少年,若是我们处在这个年龄,想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那当然是清纯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爱情。可是她没有办法这样做,她如果把自己的感情表露出来,放任自己爱他,她就没有办法开口向他要钱。纯洁的爱与爱情交易是水火不容的。如果她对他说爱他,或者表现出来爱他,她没办法达成自己的心愿,如果她两者都想要,她会被内心的矛盾冲突撕扯得精神分裂。
所以她只能对自己说:我不爱他,我不可能爱他,我不会爱他。他说她是为了钱跟他在一起,她默认,没有否认一句,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但是她的身体出卖了她。当两个人亲密地在一起时,她完全把自己交给他,这种身心的交付必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的。想到他的身份,她觉得屈辱,她也不能摆脱种族差异的影响。但对他这个人,对他的感情,她有情有爱却不能说,不能回应也不能表达,这种情感在她看来,只能隐藏在心底。
因为需要他的钱,她把爱意给压抑住了,她不能一边说爱她,一边要他的钱。这两种欲望在她心中是矛盾的,羞耻的。书中用了不少“小娼妇”这样的词,她用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看似放荡,实则悲哀。她虽没说,但他感受到了。单独在一起时,她是爱他的。回到众人之间,她就变冷漠了。
写作时杜拉斯也没有把隐于心底的感情写出来,她想要尊重自己当年的历史。既然当年是隐藏的,现在又何必表露呢?
也许《情人》中的故事并非五十多年前杜拉斯经历的事实。记忆具有改造功能,或许按照她的心愿再造过不少情节或丢下过不少细节。就像她后来又写了一本《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讲述方式,主角好像完全换了一批人。
当年发生过什么,当年怎样,已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杜拉斯还记得什么,她认为事情是怎样的,应该是怎样的。就像马尔克斯说的: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
小草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