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一代才女,笔下求生

从九月到十月,在大鱼组织的主题阅读中重读张爱玲。这是少年时喜欢的作家。当年读金庸、古龙、琼瑶、席绢、亦舒、三毛、张爱玲、陈染……那个时候还没有通俗小说和纯文学的概念,身边可以找来一读的书也并不多,只循着自己直觉的喜好,见到喜欢的就读。

那时读张爱玲,感觉就是“沉”。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口,她笔下一个个女子的命运让人想哭又哭不出来。记得当时读得最难受的是《金琐记》,读完郁闷了一个星期。郁闷不仅因曹七巧的命运,还因为身边就有七巧这样的人,想起总令我难受。所以那时读她的书一直是断断续续的,读完一本赶紧放下,去读轻松的武侠言情,让自己喘口气缓一缓。

时隔二十年再重读,发现当初心里的沉重源于涉世未深,对人性缺乏了解,对感情认识不深,对民国时期的历史几无所知,所以读到的尽是悲凉。张爱玲是少有的极其冷静的作者,笔下有刀刻斧凿的痕迹,但是在这冷峻中也藏着她自己内心的温情和想于乱世披荆斩棘找条路的勇敢。依旧是过去喜欢的故事再一次占据了我的心,在短篇中,还是喜欢那几个。这次另读了她的散文和翻译的《海上花》,额外之喜。

好书不怕多读,读一次有一次的感受,多读一次就会发现一些从前没读出来的东西。有时觉得,好书似一座矿,挖掘得越深,越有收获珍宝的可能性。过去的经典流传下来,今天的作家还在写,眼看经典会越来越多,读者口味也会越来越刁,这一切,都是令人期待的事情。

挑选几篇,附上感想。

《年轻的时候》

年轻时看张爱玲,没看出来她目光如此冷峻。她一早看出来,如她父亲那般的清朝遗少,是活着的鬼魂,而太多女性,做了家庭的牺牲品,为了偌大一个家庭奉献一生,却活得一点都不幸福。这一篇是一九四四年一月写的,当时她才二十四岁。二十四岁何以对人间有这样悲观的看法呢,诚然,当时的社会是值得一悲的。这说明她童年和少年过得不幸福,经历过太多伤心事,看人看事自然就冷峻了,剔除了幻想。她三观很正,借主人公潘汝良之口说,现代科学是这十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无可訾议的好东西。所以她努力求学,努力离开那个让她伤心的家。潘汝良也一样,他一心想在医学上学有所成,却意外地对俄国女孩沁西亚动了心,明知她并非他心中的良人,为恋爱而恋爱,更亲眼见到沁西亚为结婚而结婚。对于爱情,潘汝良大概只有更悲观了。

《花凋》

郑川嫦,一朵未开的花,未开就已凋谢,在她二十一岁的年纪里。

民国时像川嫦这样的女子非常多吧。那时凡是有点家产的人家都是大家庭。川嫦上面有四个姐姐压着她,下面有三个弟弟得了父母的宠爱,她居中,几乎总是被忽略的角色。郑家并不算富裕,但摆着富贵的架子,小姐少爷们争抢着仅有的资源为自己打算,给自己置装备,川嫦老实,不擅竞争,便总是捡姐姐们挑剩的。等到姐姐们相继出嫁,她的好日子似乎也来了,但实际上这个好日子又是什么呢?尽可能找一个好夫婿嫁了,对生活的希望有太大赌博的成分。

《红玫瑰与白玫瑰》

这一篇的开头最最经典。很多人没看过张爱玲,可是对“白月光”和“朱砂痣”两个词一点都不陌生。大人小孩,都喜欢用这两个词表示自己的心头爱。若是哪天他们看到这篇小说,大概也会像张爱玲所写的,惊喜叹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人之初,性本贪。中国的女人因受了几千年贞洁观念的洗礼,男权主义的压迫,在思想上大多具有从一而终的观念。但思想归思想,人性归人性。人性本能是追逐自由和快乐的。似王娇蕊这样风情万种,又出过国见过世面,受到西方思想影响的女子,在男人中拈花惹草亦属常事。即便是孟烟鹂这样的白玫瑰,在婚姻中陷入不幸福时,也没忍住出轨了。

世界对男人更宽容。振保的爱情史在当时算不上独特也算丰富的了。年少时有些对话没读出味儿来,如今看振保和娇蕊的谈话,娇蕊说她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问她可有空房间招租,娇蕊不答,振保又说自己住不惯公寓,要住单幢。娇蕊激他:“有本事你拆了重盖!”这哪是简单的对话,这是男女之间的试探加调情哪。想起红楼梦中林黛玉和贾宝玉打哑谜。中国规矩太多,礼教太过。男女之间谈个恋爱,表达个心意,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曲径通幽的,喜欢一个人从来不直接说出来,总要借他物打比方。对话有时像打太极,处处藏着机锋又处处藏着谜语。

这一篇的结尾也好。曾经荒唐,中年之后回到好男人轨道的振保在公共汽车上与娇蕊重逢。娇蕊前后判若两人,不仅形象大变,从像一朵野玫瑰一样的少妇变成一个普通朴实的中年妇人,心态也大变,似凤凰浴火后重生,不复昔日光华,却有年轻时没有的对生活和爱情的领悟,对人生际遇的淡定从容。反倒是振保,看似光鲜无比,却有不敢正视自己内心的脆弱。所以最后哭的是振保不是娇蕊。一个早已看透并撕下种种假面,一个犹自带着面具假笑。

《金锁记》

又是开头即惊艳的一篇。从三十年前的月亮到眼前的月亮,三十年前看月亮的人再到眼前人,时空似二胡拉出苍凉的二泉映月。

主角好久未出场,曹七巧的形象是通过丫头们的谈话一点点露出来的。三奶奶兰仙的丫头凤箫与二奶奶七巧的丫头小双夜里睡不着聊天,聊到七巧,凤箫满心好奇,小双心中不屑,看丫头们语气便知七巧日子并不好过,在这大宅门里她不受尊重。

张爱玲取经于《红楼梦》,姜公馆的居室摆设,上下人等穿着打扮,各人说话神态语气,皆有红楼遗风。但红楼梦中四大家族是真的贵族,豪气是自信的豪气,贵气也是骨子里的贵气,场面更阔大,人们说话也更疏朗。到了民国时的姜公馆,身处乱世,前途无着,风雨飘摇,从前的贵族便成了落魄贵族。无恒业也难有恒产,就像科塔萨尔笔下那个不断膨胀的雨滴,知道自己快要掉下去粉身碎骨,越发拼命抓住可依赖的枝条,可终究还是会掉下去。姜家三房虽各有房产地产,使唤着丫头老妈子,却并无一人有傍身之技,有开拓之才,不过是抱着祖宗的那点贵气啃老本,老本终有啃完的一天,时代终会辞旧迎新。

曹七巧,麻油店小老板的女儿,本来她的人生可能与千千万万普遍姑娘一样,嫁一个门户相当的丈夫,婚后为生计和儿女操心,好强的她可能会成为母老虎,风风火火度过一生。偏家世与她家悬殊太多的姜家把她娶了去做二少奶奶,天下哪有如此好事呢,她的丈夫是个无法行动的残疾人。嫂子弟媳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被伺候着长大的,相比之下,她的举止谈吐就显得粗野。姜家上下表面对她客气,内心里都看不起她,连丫头们说起她也是满嘴鄙夷。

七巧感情落寂,欲望压抑,在经济上与一大家人勾心斗角,久而久之,把自己活成了怨妇,像一只刺猬时时提防着有人欺负她,算计她。姜家像个黄金囚笼锁着她,渐渐地把她锁得心理扭曲,负能量似癌细胞,无处发泄的怨气撒向了自己的儿女,儿女的婚姻皆因她变成悲剧。不幸的人可能会引发更多不幸,痛苦具有强大的毁灭力量。所以幸福才那么值得被歌颂吧,人生真的是要努力让自己和家人幸福才行呀。

《半生缘》

听着莫文蔚的《半生缘》,再次看到世钧和曼桢十四年后的重逢,那一幕还是忍不住看得掉眼泪。

顾曼璐,实力坑妹的姐姐,为了笼络丈夫祝鸿才的心,不惜利用亲妹为他丈夫生孩子。曼桢一生毁在她手中,偏母亲还帮着曼璐。并不是母亲不爱曼桢,她是觉得曼桢既失身于祝鸿才,便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旧时的观念啊!一时陷于泥潭,众人都觉得理应在那泥潭中烂掉,挣扎着起身反成了叛逆之举。

在那样一个时代里,曼桢和世钧的爱情虽然平凡,也是极难得的,至少在恋爱时,他们各自作得了自己的主,一到想结婚就难了。曼桢家累太重,结婚一拖再拖,世钧家庭复杂,父母仗着家里有点钱又看不起曼桢这样的人家。世钧和翠芝两个人互相并不喜欢,却因为都得不到自己的爱情心灰意冷结了婚。

这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活得称心如意,没有一个人能与自己真心爱着的人相伴。看了真是难过,非常非常难过。那个时代,无论男女,都太难了。有太多压迫他们,剥夺他们自由的东西。但是也有他们自己不争气,懦弱而随意妥协的东西。曼桢是勇敢的,却一直被不幸的命运操纵。看她最后对世钧说一句:“我们回不去了。”杜鹃啼血猿哀鸣,便是此种感受吧。

《流言》

有时想,为什么要读书呢?读书能起什么作用呢?看中国近当代文学,总觉得现代的这些不如民国的有嚼头。譬如张爱玲、鲁迅、周作人、林语堂,他们的文章总是越看越有味道,这味道是什么呢?大约是背后那个叫“文化”的东西。

散文比小说更能展现作者生活的细节。张爱玲之所以成为张爱玲,真要感谢母亲力排众议在她十岁时把她送进学堂,她父亲是极力反对的,若依她那守旧的父亲,让她在家待到十六七岁把她嫁了,她的天才也就被埋没了。

对色彩、音符、文字天生敏感的她,小时候想过当钢琴家,却很小就在文字上表现出天赋。八九岁就偷偷在本子上写故事,上中学时竟然写了个同人版的红楼梦,六个章回的标题是她父亲给写的,在香港上大学时为练习英文所有写作一律用英文来写,等到她二十多岁真正提笔写文章,她已经度过了漫长的练习期。她说“出名要趁早”,这个早在她身上是很早就开始了努力,等到她要做这件事时,已是厚积薄发。所以二十四岁的她对写作一事看得非常透彻,她说,作者可以尽量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尽量拿他所能拿的。这是很高明的见解。如今再看她的书,她给的不少,我能拿多少呢?纵然已经错失少年时,读总比不读好,相遇总比永久的错失好。

《重访边城》

又一本散文集。与《流言》不同,那本几乎都是写张爱玲个人生活经历的,童年少年的成长,家庭变故,求学路上的艰难等等,这本散文集涉及到更多社会的事,她自己读书和写作的经历。也可能是年岁的原因,《流言》中的文章大多写于她二十多岁,那时年轻,从自己复杂的家庭到周围看到的复杂家庭生活,笔触终究窄些。《重访边城》中的文章年份跨度很大,第一篇写于一九五零年,后面有几篇写于一九九三年,前后四十多年,这是张爱玲从三十岁到七十多岁的漫长四十年。这四十年间,她去国离乡,辗转于美国、香港、台湾之间,个人生活坎坷动荡。

看她这本散文集,下笔更深刻,写出的也更有力量。她五十多岁时看自己年轻时写的小说,完全看不入眼,可惜的是,她创作的黄金时代正是她二十多岁时,她的小说几乎都是在那些年写成的。去美国后不知为何没有再写小说,除了后来的《小团圆》。也或许美国社会对她而言终究隔着一层,也许她最想写的还是发生在上海或香港的故事。

当她笔下表达得更完善时却失去了写的题材,或许还失去了写的心劲,想起她对胡兰成说的:“我也是萎谢了。”那时,似不仅仅是爱情的萎谢,还有对故事表述热情的萎谢。以她的才气,中年后写出超越《倾城之恋》的小说不是难事。可惜她远离了她的写作现场,我只能这么猜测。这本书的《对照记》中收了很多她的照片,有一张她的好友炎樱的侧面相看着特别像蒋雯丽。而她本人,从童年到白发一生的影像都在其中。想起《红楼梦》中写香菱的一句判词:平生际遇实堪伤。她这一生,先为亲情所伤,差一点死在父亲和继母之手,后为爱情所伤,以赤诚之心对胡兰成却被背叛。她就像从苦难中开出的花,偏她从不诉苦,从不说难过,倒更让人觉得酸楚。

《海上花开》《海上花落》

沧海遗珠被张爱玲翻出来。这本书原版为《海上花列传》,作者韩子云是上海松江人,整本书以吴语方言写成,江浙沪读者大概可以勉强看懂原版。

“海上”即“上海”的反语,“花”喻女子,这本书主角是上海清末的妓女和围在她们身边的客人。韩子云可以说是个有一等才情的人,这样一个才子,为何花如此多心血笔墨写上海妓家生活,为倌人列传呢?一来他自己大半生流连于倌人之间,是个风流才子,这部小说取材于他的真实生活,二来这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分不开,这种生活在我们今天看来匪夷所思,在当时,却是再正常不过的生活方式。

曾看书友们讨论,作品如何表现社会现实,其实作者只要把他自己生活现场中的人和事写活了,写真了,自然能表现当时的社会,任何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所以这本书,我不仅当小说看,也当一部社会学著作看。

韩子云大约在一八九一年前后写作此书,写了两三年,书写完,作者就英年早逝了。张爱玲是一九八二年开始发表译作,这中间又隔了近百年,张爱玲可以说于时光尘埃中打捞起她珍爱的宝藏。

一八九一年,清光绪十七年,大清帝国已是日落西山,穷途末路。此时的中国人还在穿长衫,留辫子,裹小脚,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三从四德。偏安于一隅,明知有暴风雨要来,依然守住这世纪末的华丽。此时的大英帝国不可一世,全世界到处是他们的殖民地,此时的欧洲已完成了从古代到现代的跨越,思想、科技、文化,一场场变革引来一场场革命,他们已是天翻地覆换了人间。中国还要再过七年才开始戊戌变法,再过二十一年才进入民国,随后是三四十年的动乱、战争。历史课上,学到清末就叫人气馁,不停地割地、赔款,签各种不平等条约。我们小时候常听长辈们忆苦思甜,听爷爷奶奶讲他们的苦难,以至于我很长时间对清末和民国有一种错觉,觉得中国当时很穷,很弱。弱可能是真的,从科技上讲,我们与西方差距太大,但穷还真不至于。中国真正的贫穷是从军阀混战及抗日之后开始的,在此之前,中国的经济并不薄弱,正因为中国当时有财富被他国觊觎,自己又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财富,才引来了狼。

上海那时的妓院分三等,一等为长三,二等为幺二,三等便是野鸡。妓院称“堂子”,妓女称“倌人”,倌人几乎都是老鸨去各地乡下买来,加以调教,然后做生意。档次高一点的,特别是长三堂子渐渐成为商贾们的社交场所,他们在堂子里聚餐、打牌、吸鸦片烟、谈生意,有什么私密事情交待朋友去做的也往往约在堂子里面授。倌人们除了在堂子里接客,也出局相陪,陪喝酒、陪打牌、宴席间献唱、弹琵琶助兴。书中所写倌人们的客人,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在当时的上海,约莫就是小康之家、中产阶级,家有喜事或朋友聚会,叫倌人助兴是种时髦,且叫得越多越有面子。奇的是,书中的倌人们在客人面前也不唯唯诺诺,反倒时常耍耍小性子,做生意她们固然要巴结客人,客人也时常巴结讨好她们。每个倌人都有固定相好的客人,她仍做着她的生意,他仍有他的家庭,彼此相处却有点像情人或夫妻一般,竟于风光旖旎中有点细水长流过日子的感觉。

另一个时髦是鸦片。林则徐虎门销烟是历史事件,对鸦片,我们所知甚少。看这本书才知,清末鸦片已经流行到了什么地步。长三、幺二甚至野鸡的堂子里,倌人房间内都有专门的烟塌,烟枪就更不用说了,就连农民出身的赵朴斋都有,且吸鸦片的不限性别年龄,小到十几岁,老到牙掉光,男男女女都吸。鸦片在当时的流行程度大概类似于今日的麻将和斗地主,或许更甚,因鸦片烟有精神麻醉的效果,那瞬间的爽快或许能让人短暂忘记生活的愁闷,便更加为人青睐。

无论是情感还是生活方式,书中呈现的都有一种畸形之感。一种末日到来之前的醉生梦死。古诗中说,“拼却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一日欢之后呢?人不活了吗,生活不过了吗?只要人还活着,生活总还要过下去,拼却了那一日欢之后的落寞便倍增凄凉。

上半部《海上花开》读来轻快,姑娘们就像春天的花骨朵,青春正好,风光无限,有人恩宠,有人捧场,于社交场中亦像表演名角,所有不快都掩藏在春风得意之中。下半部《海上花落》光看名字就知各位小主终究命途多舛,如花谢,无根无寄,风中飘零。

倌人吃的青春饭,可青春像花儿一样是有季节的。书中有一幕众倌人结拜,卫霞仙二十三岁便已经算老,青春又能有几何呢?这些女子多是家中父母双亡,或家中贫寒又没有男子能支撑门庭。在那个年代,贫寒女子想自谋生路,似乎除了出卖自己再无他法。虽然作者已经对这些女子给予足够的同情和善待(这或许源于韩子云本人对妓女的感情),仍不难看出她们生活的艰难。客人高兴时一切都好过,客人稍有不高兴,打骂、侮辱、虐待,似家常便饭。倌人最好的命运就是被客人看上,娶回家做小老婆,即娶回家了,客人也还是照样流连于花街柳巷,不过家里多件摆设。

来看看几位倌人的命运。

赵二宝本是到上海来找哥哥回家的,结果被花花世界吸引,索性开起堂子做生意,不回乡下了。生意兴隆,哥哥赵朴斋跟着吃香喝辣,连带母亲生活也好了很多。偏她又被富家公子史天然看中,想娶回家做姨太太。赵二宝一片痴心挂在史天然身上,陪他许久。史天然告诉她家里给他订下一门亲事,到时他连着赵二宝一起娶进门。为这一诺,赵二宝连他离开上海回南京时给她的局票钱(陪伴史天然出局的钱)都不要,自己倒四处借钱准备起衣服嫁妆。结果等待良久,没等来人也没回信,她哥哥赵朴斋去南京一趟,始知他不会回来了。更凄凉的是,二宝不愿奉承大流氓赖三公子,一家人被欺负,二宝被打,辛苦置办的家具也悉数被砸。登高跌重,种种悲苦尝尽,二宝于昏沉之际,尚梦见史天然来接她。

沈小红一手好牌被她打得稀烂,本来王莲生对她极好,想娶她回家,她恃宠而骄,偷偷养起戏子,被王莲生撞见一气之下绝交,转而娶了张蕙贞。张蕙贞与王莲生本不算情意深厚,王莲生娶她有赌气的成分,娶了把她放家里依然在外花天酒地。张蕙贞耐不住寂寞与旁人好上,王莲生知道后把她打得半死。

黄翠凤算是倌人中能干的了,与恩客罗子富也算有情有义。她脱离了老鸨黄二姐,自己出来开了书寓,将来又不知怎样,一直这样做生意下去,她最终又是一个老鸨。

李漱芳与陶玉甫这一对最令人唏嘘,这本是书中感情最真挚的一对。陶玉甫想娶李漱芳做填房,家中不同意,只许他娶漱芳做妾,他觉得委屈了漱芳。两人就这样没名没分地朝夕相处,漱芳因此得了心病,早逝。她病重时玉甫寸步不离地照顾,死时也哭天抢地的悲痛,可是他们又能如何。

在那个父母双方换个年庚八字就能定下亲事的年代,上对花桥嫁对郎的概率实在太低了,夫妻之间大多盲婚哑嫁,婚前既无了解,也难谈感情,很多正牌妻子固然门当户对,男人娶回家就当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们想恋爱,竟然都到花街柳巷来找相好之人。反倒是他们跟妓女之间的相处,有点类似爱情。长三书寓是上海当时的高级妓院,次一等的幺二也是上得了台面的社交场所。那时的上海,这大概是男人们最常光顾也最喜欢流连的地方。长三和幺二里的小姐,并不像古代很多妓女那样,男人给钱就接客。她们与客人之间往往会有一个了解的阶段,吃饭、喝酒、唱曲、打牌、赴宴,在经过几轮的“叫局”之后,双方才会判断对方是否可作为相好人选。而且男人们之间似乎有种默契,朋友的相好,他们最多叫局相陪,不会留宿。妓女之间,客人之间,吃醋的事时有发生,可见男人在这样的地方,寻觅的不仅是感享受,还有情感的寄托。

越是繁华的地方,越笑贫不笑娼,这风气原是自古就有的。以狎妓为潮流,以吸鸦片为乐事,生活呈现如此常态,天长日久,这样的民族怎能不弱呢?韩子云写此书,对当时的社会风气,也会有所反思吧。到张爱玲的时代,已经不同。鸦片被禁,妓馆转入地下,无法再如此明目张胆营业。女子有了受教育的机会,虽仍然艰难,仍处于男权社会之下,总算能看到一线曙光,求得一线生机。张爱玲便抓住了这一线生机,于笔下求生,从朽木一般的家庭环境中挣脱出来,虽飘荡似浮萍,至少取得了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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