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把昨天和今天两天读的合并在一起了。这两个短篇，是我心中极有份量的短篇。奇妙的《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是这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它向我展现了一个新世界。与书同名的《南方高速》是全书中极少的现实主义作品，（另一篇《追寻者》也是）这一篇上次初读时就打动了我。
先来聊聊《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
天空一声巨响，外星人闪亮登场。这次不是ET一个孤零零来的，这次克罗诺皮奥、法玛、埃斯贝兰萨，他们组团来了，不是三个，也不是三只，而是三群。
你想问我他们是谁？我也不知道。这部分开篇的第一句:曾经，一只法玛在挤满了克罗诺皮奥和埃斯贝兰萨的仓库前跳特雷瓜舞和卡塔拉舞。这一句话中有五个前所未见的词，（在原版的西班牙语中，也没有这几个词。）能猜测的是，前三个是三种生物的名称，后两个是舞蹈的名字。
科塔萨尔不是体贴的作者，就好像读者全都认识他们似的，好像读者一见这几个名字就理所当然知道他们是谁。克罗诺皮奥、法玛、埃斯贝兰萨，是人还是妖？是小动物？怪兽？精灵？外星人？他们有爸妈吗，有祖先吗？他们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一点交待都没有。太不体贴了。孙悟空神通广大，吴承恩还介绍一下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交待一下他拜师学艺的经历。林黛玉贾宝玉性格独特，曹雪芹还用石头和仙草铺垫半天。
科塔萨尔自信得霸道。
你们不认识克罗诺皮奥、法玛、埃斯贝兰萨？
那就看他们的表演吧。
他直接把他们请上舞台，由着观众目瞪口呆。
克罗诺皮奥、法玛、埃斯贝兰萨组成一个异次元的世界。看他们说话，唱歌跳舞时，想起了儿子两岁时爱看的动画片《花园宝宝》。那时每天陪他看一集，片中的唔西迪西，汤布力布，玛卡巴卡，与书中三种生物说话行事方式很相似。各自有自己的性格和风格，生活在林中的花园里，每天散步，一起玩，然后睡觉。像书中三种小精灵一样，他们说话也喜欢重复，好像多说一遍对方才能听清楚一样。令我不解的是，20多分钟的动画片中，剧情天真幼稚得要命，却时常引得两岁的儿子哈哈大笑。我一直没get到他的笑点。他在笑啥呢？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疑惑地看着他，他自顾自沉浸在花园宝宝中傻笑。所以如果我们不理解科塔萨尔创造的这个异次元世界，没什么奇怪的。我把这一篇拿给儿子看，（他现在十岁）他像小时候看花园宝宝一样笑了，他觉得很有趣。问题是不是在于，我们把宝贵的童真给弄丢了?就像小孩玩沙子可以玩一下午，大人玩五分钟就觉得没趣一样。
也许科塔萨尔最异于常人之处在于他的童真从没离开过他。马尔克斯在文章中写，科塔萨尔一直在长，但他的神态，眼睛一直保持着年轻时的模样，好像他永远不会老。看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时，总有种错觉，这是孩子写出来的。那些纯真可爱的对话，他们内心的那种单纯天真，只会存在于纯真的心灵。但是看他们之间丰富的感情，看他们为五分钟悲伤落泪，看他们喝下一小勺美德后的表现，这分明又是有阅历有智慧的成熟心灵才能感受到的事。童真和成熟，奇妙地组合在他们身上。
现实世界太平庸无趣吗?稍微一追究，现实世界确实是够无聊的。所以科塔萨尔自己创造一个世界。他说文学是一场意义重大、能让你毕生投入的游戏。六天以来，读他的每一个短篇小说都像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他每写一篇都是从零开始，向新的地方探索。孩童般的好奇心，在长大的过程中我们都所剩无几了，为什么他能一直保留着？
看科塔萨尔的小说，不仅是看故事，看优美的语言，他启发着我们以多维度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他启发写作者自由组合文字，当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时，就自己造一个！这一部分，他至少造了十个新词，克罗诺皮奥、法玛、埃斯贝兰萨、特雷瓜、卡塔拉、埃斯贝拉、盐天安、蒙迪亚乐、长笛鱼、菜蓟钟、别德马……
再来聊聊《南方高速》。
这是第二遍读这个故事，有时间停下来观察各种细节。不同于这本书中前面的短篇，这一篇几乎是用写实的笔法来写。作者的位置在标致404，但是他腾空了六米，他就坐在标致404车顶上方的云椅上，俯瞰着从机场到巴黎市区的高速上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堵车。
说史无前例一点都不夸张，这次堵车一共堵了几天？前面有明显的时间转场的痕迹，从白天到黑夜，黑夜又到黎明，一天过去了。我紧盯着每一个时间坐标，数到第六天白天时，没办法数下去了。作者写:这一整天，加上接下来的几天，雪一直下个不停。然后在下一页，他又写:寒意渐消，紧接着是一段风雨交加的日子……再往后便是凉爽的晴天。接下来的几天，一段风雨交加的日子，再往后，这些虚指的时间留给读者猜测，但是这两句话，已经架构出时间的跨度，可以是三五天，也可以是七八天甚至十天半个月。
所以说，这一篇几乎是用写实的笔法来写，但在写实中融入了超现实的成分。首先是堵车的时间，按作者这个说法，保守估计，这个堵车至少也堵了九到十天。这个小说写于1964至1965年间，不要说那个年代汽车没有现在多，就是在今天，在2020年，在世界范围内搜索，持续超过一周的大堵车现在还没出现过。
另一个超现实是在气候上。小说开头花不少笔墨写八月的高温，司机们困在车上不能洗澡一身臭汗，人们被太阳晒得没了精神。堵车的第二夜开始刮风下雨。第三夜气温下降，人们需要裹毯子。第四夜越来越凉。第五天白天也觉得冷。第五夜天气太冷，谁都不想离开车，有俩小伙子竟然把车上的椅垫扯下来做成背心和帽子。第六天中午开始下雪，接着下了好几天雪。八月飞雪？堵车从夏天直接堵到了冬天。然而后面雪停以后是风雨交加的日子，往后恢复了凉爽的晴天。这次大堵车咱就当堵了十天吧。从气候上，这短短十来天仿佛经历了一年四季，从夏到秋到冬到春又回到夏秋之交。
堵车是突发事件，是意外来临节外生枝硬生生插到规律生活中的事件。大家因堵车被困在同一条路上，谁也不知道困多久，彼此之间萍水相逢，没人能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没人期待有事发生。众人的期盼是一致的——结束堵车，重新出发。所以大家以车的牌子称呼彼此，标致404、雷诺王妃、双马力、大众凯路威、福特西姆卡、福特陶努斯、雪铁龙ID，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没觉得有询问彼此姓名和电话号码的必要。毕竟一旦车子启动，到了巴黎，谁会认识谁呢？
可是他们没想到会堵这么久。第一天大家还抱怨，还散布各种消息猜测堵车的原因。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所有人都被堵得没脾气了，开始考虑更现实的问题:怎么找水和食物。车主们自发结成联盟，像一个小部落，推举首领管理自己停泊的区域，男人们外出找水和食物，女人留守车里照顾老人小孩。第四天有人受不了弃车逃走，一个失恋的人在车里自杀。然而也有好事发生，王妃上的姑娘无疑很有魅力，周围的男人都希望她多看自己一眼，最终标致404的工程师赢得了她的芳心，两人从第五夜开始共度良宵，好到王妃想要给工程师生孩子的程度。
我想起2007年除夕2008年春节的那场大雪，那场号称50年未遇的一场大雪。当时我在杭州，提前订好了回家的车票，可是大雪封路，腊月二十九去车站退票。听说当时在全国各地的高速上，有人亲历过堵了两三天的囧途，不知他们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趣事。若写下来，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吧。
意外的消失和意外的来临一样令人措手不及。在大家已经习惯了等待时，又是一个黄昏，前面的车流突然开始启动。大家激动地钻进自己的车，彼此还用眼神交流着喜悦，可转眼间不同车道的车彼此走散，小组迅速被瓦解。工程师脑子里还在幻想着到了巴黎后和王妃姑娘一起吃饭，好好洗个澡，然后两人好好相爱。他幻想的热情瞬间被现实的冰桶浇透，王妃被车流裹挟着前进，一转眼就看不到她的车，而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住在哪里，怎么联系。
道路畅通，堵车结束，生活恢复正常。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失去了，抓不住，这才符合常理。现实世界不理工程师的恍惚，也不管他舍不舍得。这段日子，这些经历，就像他人生中多出来的，跟上帝借的一段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