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渐入佳境。科塔萨尔是一个越了解越觉得他有魅力的作家。他有很多面，不同的作品展现了他不同的面貌。用咱们领读先生的话说，他是世界顶级文艺男。
今天读了他的《可塑材料》。想起很多年前在杂志《优雅》的卷首语上看到过的一句话:永远不要放弃读书，因为书籍会更新你的价值观。原话比我记得的更丰富一点，在岁月的流逝中弄丢了好几个词。今天读的这一部分就给我这种感觉。人是万物之灵吗？科塔萨尔不这么认为，在《地理学说》这一篇中，他直接了当地说:无论如何，一点点反人类中心主义的精神总是有益无害的。
电视剧《甄嬛传》中果郡王说过一句话，宠而不爱，是对女子最大的侮辱。我宠你，说白了是把你当成我的私人物品，你归属于我，我可以给你最好的，但你必须听我的。我爱你，我和你是平等的，我渴望得到你的爱，也愿意把自己的爱奉献给你。
人与人，人与物，都存在这种爱与宠的区别。科塔萨尔写物的角度与众不同。比如他写自行车: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自行车浑身是刺，车把倒转伸长如尖角，以愤怒为盔甲，集体冲向保险公司的玻璃窗。他写耳朵:时不时地看见两只耳朵来到排头，离开队列，然后走远，这非常好玩。他写苍蝇:人们发明了一种能让苍蝇通过的玻璃，苍蝇来了，用头轻轻一顶，“噗”的一声，就已经在另外一边了。苍蝇欣喜若狂。他写雨滴:它伸出所有的指甲将自己紧紧抓牢，它不想落下，你会看见它的肚子渐渐鼓起，它咬住所有的牙齿将自己紧紧抓牢;现在，它已经是一颗壮丽地悬空着的大雨滴了，突然，“簌”，落下，“啪”，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大理石上的一点黏液。
有人要说，这不就是拟人吗，有啥新奇！不，不，科塔萨尔的写法与我们熟悉的拟人修辞有本质区别，这种区别就像苹果和磁铁的区别。拟人是把物当人来写，归根到底，世间所有东西汇聚到一个中心，那个中心是“我”。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点向外扩散的写法我们非常熟悉，因为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中，人就是世界的焦点。“三才者，天地人。”人与天与地处于平等的地位，上可通宇宙，下可统地球，其他一切，动物植物也好，人造出的各种器物也好，都是为人服务的。我们承认它们也是生命，但在我们的意识中，它们是低等生命。它们是为我们的存在而存在的。在我们熟悉的文学中，把猫狗当人来写，把花草当人来写，把杯子椅子火车当人来写，屡见不鲜。这其实表明了人类的某种立场:其它生命，你们若想变得高级一点，就得向人学习，向人靠拢。如果反过来，把人当狗来写，人就会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科塔萨尔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认为人类是世界的中心，他对一切生命都感兴趣。当他写自行车，写耳朵，写苍蝇，写雨，他不是把这些变成科塔萨尔，而是改变自己的形体，把自己变成自行车、耳朵、苍蝇和雨。他对一切都感兴趣，源于他内心没有人类常有的那种傲慢。众生平等在他看来不是会行动会眨眼的众生才平等，那是包括世间所有沉默的众生和人类创造出来的在人看来毫无感情的器物也包含在内的众生皆平等。魂穿一只鸟或一只熊在他看来是件有趣的事，像一滴雨一样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也没有让他觉得自降了身份。所以他笔下的可塑材料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能做出有力的行动。他能和万物这样玩，在于他打破了自己和物质之间的边界。
被重复讲过太多次的话语，在反复回响中会日益磨损。真正崭新的东西让人害怕或惊讶。规则也许会让位于例外、偶然或不可能。
以上三句话都是科塔萨尔说的。我在他的这些文字中，感受到一种全新的忘我境界。所谓忘我，不是忘记自己，丢失自己，而是当我们对什么感兴趣时，我们就变成什么。人，并不是只能以人的形态人的情感存在于世间，如果愿意，人也可以变成世间万物。
科塔萨尔为什么会形成这种观念呢，拉美人没有“人是万物之灵”的意识吗?还是在他们的教育中，没有向孩子们灌输过人类比其他生命高级的观念。如果这是真的，那太好了。但是人类对待其他生命的方式，让我隐隐觉得这不太可能。这种对自然，对不同类别生命的敬畏或许在非洲的一些原始部落还存在。只要被现代文明洗礼过的地方，人类不管是对同类还是对其它生命，残忍的迫害几乎无处不在。更大的可能性是，这是科塔萨尔一个人的突围。就像巴西摄影师萨尔加多，他把对生命的思考和自己的信念定格在照片上，科塔萨尔则是用文字对禁锢人们的观念发起挑战。
在思想上，科塔萨尔今天给我上了一课。在文字表达上，今天的内容同样给我带来惊喜。之前在看《里尔克散文选》时，里尔克说：我在学习观看。这句话震撼了我。观看也需要学么，人难道不是一睁开眼就会看?仔细想想，是需要的。每天有很多东西进入我们的视线，随即又全都溜走了，双眼变成了空框眼镜，事物从中穿过，一点痕迹不留。然后我觉得，我也需要学习观看。怎么学呢?今天看到《聚精会神的可能性》这篇，我觉得我找到了方法。想看到一个东西的质地，首先要专注。当看一样东西时，就把其它一切当作背景，只看这一样东西。只看手表，下雨天只看雨伞，只看路人的脚，只看云。难的就在于这份专注，因为总有其它东西闯进来想要夺走视线的注意力。当只看一样东西时，会看到这个东西多样的形态，也会以不同的视角来感受这个世界。不妨练习一下。
《雨滴的粉身碎骨》这篇，短短的两百多字让我划满了线。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写一滴水，一滴雨，一滴挂在叶尖上将落未落的露珠。写出一堆形容词。看到科塔萨尔写的，才知道一滴雨能被写到多么神奇的程度。这滴雨饱含着信心、希望、不甘，它努力奋斗，抓牢自己，最终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如此好的文字，我又一次沦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