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比阅读更好的事,那就是重读

——读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我是这几年,才慢慢开始了自己的重读之旅。由最初的一本两本,到现在越来越多地回头去读自己喜欢的书。喜欢与不喜欢,一定要通过初读来确认。五年以前,我的阅读一直停留在“寻找喜欢的书”这条单行道上。那么多年的阅读,重复性地做着一个动作——寻找,不得不说,我把阅读这件丰富而美好的事,做单调了。

是大师们把我引上了重读的路,感谢大师。唐诺在我心中是这些大师们之一。前段时间与一个写作的朋友争论起了关于“创作”这一概念,他觉得,写小说,写诗,写散文随笔才叫创作,严格来说,他只认可小说和诗,散文随笔都是他勉强能接受加入“创作”阵营里的外来客。但我不这样认为。不必去搜索官方定义,这种时候个人定义更重要。所谓“创作”,“创”若是创造,“作”为什么?写作吗,创造性的写作即为创作?但创作是个涵盖广泛的词,这种劳动并不局限于书写,音乐、绘画,甚至思考与科学中都含有创作的成分,所以,在我心中,“作”定义为“作品”更恰当一些。创作是什么呢?我简陋地把它定义为——创造出作品。

创造出作品即为创作,这是一个过程,一项劳动,不能再加形容词了,不能在作品之前冠以“好的”或“坏的”去界定它。创作者创作,有可能出好的作品,也有可能出不好的作品,什么都有可能,这当然是需要技艺并对技艺要求很高的事。创作者的技艺最终会决定作品的命运。

所以唐诺在我心中是一个创作者,他不写小说,不写诗,这本书的腰封上写着上架建议:文学、散文。人们只能把他的文章归到“散文”这个包罗万象的文体中去,这样归类没有错,我却时常忘了他所写的是散文。实在是他的文字冲散了我心中原有的散文框架,如果说他写的是散文,那么他已打破了散文固有的边界。这并非有意为之,他只是把阅读这件事做成了他一生中最有趣味的事,他不写故事,他把自己和读过的书活成了故事。

选择这本书作为第30期21天共读的起点,有仪式感的成分在其中。前几天彻底把书架整理了一遍,挑出本月想要读的书,发现只有三本是未读过的新书,其余十几本都是过去读过且非常喜欢的书,不知不觉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重读之月。既然如此,索性把这本《重读》好好先读一读。这本书非常厚,对唐诺的长句,有很多人不喜欢,我却觉得这是词语的另一种排列组合。有时我会把一个很长的句子反复读几篇,看看他是怎么把几个看似毫不相关,并不怎么搭配合理的词混搭在一起的。书读得很慢,几天前就开始读了,每天读一点。他的书,好像随时可以开始,又永远也读不完。

书中有一个故事实在是喜欢,忍不住摘录下来,这是亨利·大卫·梭罗讲的一则故事。他实在说得好:

“在库鲁城有个艺术家,渴切追求完美。有一天,他想到要做一根手杖。考虑到在不完美的作品中时间为因素之一,而完美的作品中则没有时间因素,他便对自己说,这手杖在一切方面都须完美,为它,我可一生不做别的。他立刻到森林里找木材,决心不用不合宜的材料;在他找了又找,丢了又丢的期间,他的朋友们渐渐地都离弃了他,因为他们在他们的工作中日渐老了、死了,他却一刻钟也没有老。他的专心一志,他的决心,他的上扬的虔诚,在他不知不觉中赋予了他永恒的青春。由于他跟时间不妥协,时间便站到一边去,只有远远地叹息,因为不能克服他。在他找到一切方面都合适的木杆之前,库鲁城已经变成了远古的废墟,他坐在它的一堆石块上剥棍皮,在他赋予它一个恰当的形象之前,坎达哈王朝结束,他用他的棍尖在沙子上写下了那一族最后一人的姓名,就继续他的工作了。在他把棍子磨光的时候,劫已经不再是北极星了;在他装上金环和在顶端镶上宝石之前,梵已经醒了又睡了好几次。但我何须一直讲这些事情呢?当他完成最后的一道手续时,那手杖突然在惊奇的艺术家面前扩大为梵所造的一切造物中最美好的造物了。在造一根手杖中,他造了一个新的体系,一个有充实和完美比例的世界;其中,虽然古老的城池和朝代已经过去,更美好、更光辉的却代之而起,现在,在他脚边仍旧新鲜的木屑旁,他看到,对他和他的作品来说,原先逝去的时间只是一种幻象,逝去的时间只不过是从梵的脑中一个闪光落到一个凡人脑中的火绒并将之点燃的时间而已。”

唐诺喜欢这个故事,他把它整个地引入自己书中,我也喜欢这个故事,忍不住在本子上,在此处,一字不漏地把这个故事再写一遍,再读一遍。唐诺说:美丽的东西没理由死在我们这一代人,这是犯罪行为。好的故事有赖于人们一遍遍讲它,反复地感受它,如此,故事中沉睡的灵魂才能复活;它睁开眼看着陌生的我们,我们的感受和复述赋予故事全新的形象和外衣,如此,我们也改变了故事存在的方式;如此,故事与时俱进,从不重复,一次次睡去又一次次醒来,永葆青春,永存活力。

梭罗讲了这个故事,他自己创造的另一个故事《瓦尔登湖》不就如这根手杖般完美到没有时间因素吗?那本书中的黄昏或清晨,可以是一百年前的黄昏,也可以是昨天或今天的清晨;书中的一年四季,可以是古往今来漫漫历史长河中任意一个春夏秋冬;甚至书中的一粒豆子,一棵树,一个板凳,一份记账单,都有一种既是瞬间存在,又具备永恒生命力的特征。那些东西无论是被吃掉了还是被用掉了,那个小屋无论现在还存不存在,那面湖如今是否仍水平如镜,或已然干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切牢牢存在于喜欢这本书,一次次阅读这本书的读者心中,即使现实的已然消逝,文字还可以把它们创造出来。

 

想象从来就不是凭空的,阅读所激发的想象产生于文字的缝隙之中。如同原子内部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空间,字与字之间有可能横跨万里,也有可能亲密得像一对分不开的情侣,但无论相隔多远或多近,空间一直存在,这给我们的想象提供了足够安放的场所。一遍又一遍地读“手杖”这个故事,我很确定的是,唐诺也在做这样的事——他在造他的手杖。我呢,我在做什么,读着这一本或那一本书,回头重读这本或那本书,我是在森林中找我想要的木材吗?

 

回到现实世界,悲哀地发现,寻找木材的勇气,为自己造一根手杖的勇气,做一件事的专心一志,坚定不移的决心和虔诚。这些美好的品质,时常被百无聊赖一点点磨损、消耗、遗弃,被旁人轻蔑的议论或嘲笑扭曲。不过没有关系,森林总在那里,木材并不缺乏,起点与终点,寻找与抵达,本就是没有因果关系的独立的两件事。

读,若是一种抵达,重读,就是思想的翻山越岭。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读唐诺《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