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读完了,钵扎小贩麦夫鲁特脑袋里的怪东西一点点跑到我的脑袋里来。他脑袋里的怪东西是什么?在一生快要过完的时候,他给出了总结:
这个世界的里面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只有将隐藏在自身里的另一个自己释放出来,他才能够边走边想地扺达幻想中的另一个世界。个人观点是对的,官方观点也是对的;内心的意愿是正当的,口头的意愿也是正当的……这就意味着,那些出自广告、海报、挂在杂货店橱窗里的报纸以及墙上的文字,多年来告诉麦夫鲁特的那些话,可能是真实的。
在得出这些结论之后,他对城市对生活的表白只有一句:
在这世界上,我最爱拉伊哈。
这就足够了,拉伊哈!不枉你与麦夫鲁特私奔一场,不枉你三十年短暂的人生中始终如一爱着他。
爱情,无论它因何而起,哪怕源于一场误会,震颤人心的幸福终究留在了血液里。在麦夫鲁特晚年每一个夜深人静的“钵——扎!”的叫卖声中,都透着对拉伊哈的思念和爱。
大概只有拉伊哈,才能理解他夜复一夜卖钵扎的行为,其余那些亲戚朋友,是见他固执被动接受罢了。只有拉伊哈,不嘲笑他的单纯,也只有拉伊哈,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运同他艰难贫穷的大半生紧紧连在一起。拉伊哈给了他在人间最渴望的幸福,她离世后,这种幸福麦夫鲁特再也没有体会过,他的世界只剩下孤独。
一个卖钵扎的小贩,一个从乡村来到伊斯坦布尔的没读完高中的少年,一个没有任何资本只能靠自己努力的年轻人,想要在伊斯坦布尔扎下根来,成为城市中的一员,谈何容易啊!这就跟我们今天农民或农民工进城想要在北上广深或任何一个省会城市扎下根来一样难吧。
麦夫鲁特还是遇到了机会。他的父亲、伯父和堂兄早他几年来到伊斯坦布尔,加入了浩浩荡荡的“圈地运动”中。彼时的伊斯坦布尔人口较少,外来打工者便在城郊闲置的土地上你圈一块我圈一块,在上面建起“一夜屋”(贫民窟,因一夜建成故称一夜屋),然后这块地,这房子就归自己了。麦夫鲁特的父亲也给他留下一间“一夜屋”,且父亲和叔叔共同圈了一块地并拥有了那块地的所有权,只是最后这块地被叔叔作为堂兄取媳妇的聘礼拿去卖了。这种圈地运动是在城市发展初期土地管理不完善才会有的机会。几十年后,城市遍地起高楼,一夜屋被拆除时,麦夫鲁特享受到了好处——他用补偿金购买了一套公寓房,真正地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
要脱贫致富,从穷人逆袭成富人,仅靠机会是不够的。麦夫鲁特的亲朋好友都慢慢富裕起来,唯独他,大半生在贫困线上挣扎。那么,除了运气之外的成分是什么呢?适当的投机取巧,偶尔用阴谋手段,面对机遇时,不去管道德——有利可图的话先下手再说,宁肯做违背良心的事回头再去向真主忏悔。他的叔伯兄弟,他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发家致富的。马克思说:资本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渗透着肮脏的血液。我相信。若把资本家每一个发财致富的故事都真实地写出来,把他们挖第一桶金的手段报道出来,必定是一部不堪入目的龌蹉史。
麦夫鲁特不愿意像他的亲戚朋友那样做,所以他穷,所以他常接受亲朋的救济。他心中始终有一块纯洁之地。他只想简简单单做个卖钵扎的小贩,每晚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像走一趟朝圣之旅一样的卖他的钵扎。他想他的含轻微酒精的钵扎饮料给人们带去片刻闲暇的好时光,他想通过他一声声的叫卖唤醒人们对美好传统的回忆。但时代的巨轮在向前走,不以人美好或不美好的意愿为转移,他的钵扎还是在水泥森林面前式微了。
这是一部小人物的历史。小人物,大时代。作者在其间充当了采访者的角色。每当描述从一个人身上切换到另一个人身上,我仿佛看见隐身的帕慕克先生把话筒从一个人转向另一个人。书中出现的人都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婴幼儿除外),多角度描述,个性化写作。最重要的,我们身边也有麦夫鲁特这样的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