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的文学遗书 ——读(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卡尔维诺的文学遗书

——读(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先来聊聊年代的话题。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1985年,我还是个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的小屁孩。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伟大的作家如星星般陨落。更不会想到,在他死后某一天,他会指引我的思想,指引我未来的道路。

这本书是他1985年应邀写的讲稿,是对他四十年写作生涯的总结,也是对未来千年文学的瞻望。原本定八个主题,写到第五个,卡尔维诺就被上帝带走了。可即便如此,如果一代代怀抱理想的作家愿奉他为师,按书中指出的道路去探索,也足够我们钻研几百年。

2000是新千年的开始,那时我正没心没肺地阳光灿烂着。1999年最后一天夜晚,我与同学在宿舍里唱“千年等一回”,庆祝我们经历千年之交的荣幸。卡尔维诺没活到新千年,但这个未来世界,他早已预见。那时,以及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我的生存状态就如他笔下的石头和铅块。

还没看到正文,序言中的这段话就重重击中了我。

卡尔维诺惊呼:“人几乎错过成为人,生命几乎错过成为生命,世界几乎错过成为世界。”伟大作家也几乎错过成为伟大作家!我们往往把他们的伟大归因于天赋、异禀、才能,但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例如勤奋,例如广纳博采,但总会有众多在途中被拦住的石头和铅们躺在路边奚落你的勇往直前。这些石头和铅作家们把自己固定在有限和不变里,因未能兼容而最终被兼容,未能显出差异而最终被同化——不是错过成为作家,而是相反,丝毫不差地与作家对接,变成芸芸作家。真正的作家,应是像人类的诞生——而不是像一个人的诞生——那样独一无二而又合情合理。

上面这段话,把“作家”换成“人”就是我心中想说却说不出来的话。新千年是速度战争的时代,奉行的生存法则是多快好省,然而这些在文学中根本行不通。新千年的文学路怎么走呢?卡尔维诺在这本备忘录中开出了五大药方:轻、快、精确、形象、繁复。

什么是轻?卡尔维诺说:“我的工作方法往往涉及减去重量。我努力消除重量,有时是消除人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天体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城市的重量;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和语言的重量。”《看不见的城市》中,那些城仿佛一个个悬浮在天空上的小岛,那些城是轻的。《树上的男爵》中,房子消失了,男爵像鸟一样住在树上,不仅消除了房子的“重”,也使男爵的形象变得像飞鸟般轻盈。卡尔维诺偏爱轻盈的形象,重在他的意像中,就像一块石头。他说:“有些时刻,我真感到整个世界变成石头了:一种缓慢的石化,视乎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地方,进度有所不同,但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无一幸免。”他热爱那些轻盈的神话,他如果读过嫦娥奔月,我想他会喜欢的。

这个世界由漫长的时间搅动所创造。先是一些动植物生存必不可缺的原素,再慢慢地有了人类。文字是人类的发明创造。东方的第一个象形文字,西方的第一个字母,它们是怎么创造出来的呢?萨格雷多说:“在一切奇妙发明之上,最卓越的才智之士是这样一个人,他梦想找到一种沟通方式,可以把他最内在的思想传递给无论多遥远的时空里的另一个人;与东印度群岛的人谈心,与仍未出生或千万年后出生的人谈心。”在这漫长的发明进化之后,文字就像春天的小草一样疯长起来。从知识到知识,从思想到思想之间,文字是传播最快的桥梁。卡尔维诺想要的快是故事的简洁、节奏和条理分明。这个快不同于汽车飞机的速度,它是一种精神速度。他说:“精神速度是不可计算的,且拒绝比较和竞争。它的价值在于它赋予任何对这种东西特别敏感的人以快乐而不在于它可以带来任何实际用途。”

在实际生活中,时间是一种财富。我们常说:时间就是金钱。对它,我们吝惜到极点。在文学中,时间也是一种财富形式,可它是要被悠闲地花费、淡定地消遣的。卡尔维诺提到离题:它自然而然地离题,从一个对象跳至另一个对象,一百次失去线索,然后经过一百次的迂回曲折之后又找到了。这说的不就是唐诺吗!唐诺推崇卡尔维诺的文风,看来,他也深得卡尔维诺真传。

慢慢地赶。

慢慢地赶。

请把这四个字当作写作时的座右铭。耐心寻找贴切字眼,寻找每一个字都不可替代的句子。每写一字都像写诗一样斟酌。寻找独一无二的表达,简明、浓缩、可记。

我此时就是一个崇拜恩师的学生,忙着写笔记,怕错过一个字。这字字珠玑的讲稿我想把每一个字都背下来,记在心的深处,永不忘怀。第一次看他的书,是好几年前的《看不见的城市》。一见倾城,惊为天人。随后只信手翻了翻《树上的男爵》,没有再看。这几年我干嘛去了?为何把这样的好书抛在脑后?我像一个逃学的孩子终于回到教室,反省自己丢下的课堂。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卡尔维诺的文学遗书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