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后

周梦菲

教师教育学院2016级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

获国家奖学金

两次获朱敬文奖学金

多次获校一等奖学金

推免保送至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论专业

毕业高中:江苏省常熟中学

由于生病,这篇稿件被我拖了足足三个月。感谢过老师的约稿和对我的关怀。向过老师说一声抱歉。

1

2016年5月,我送给朋友一本王小波的书作为18岁的生日礼物。说实话,上面写了什么寄语早已经记不清了。2019年12月,我过完了自己的21岁生日,她从远方给我寄来礼物,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2016年的时候,你送了我一本书,说的是,再过三年,我们的黄金时代就要到了……但世界并不像王小波笔下那样,也不像任何作家笔下那样。到了2019年,我好像对外界,对我自己感到更加不确信了一些。

在2008年的时候,还在上小学的我曾经幻想成年后的我,认为那时候的我会自然而然地学会如何成为大人,如何掌握自己的生活。然而就如同2020年的世界并没有像凯恩斯想象的那样,“所有人一周工作13-14小时,技术的进步解放了大多数的人类”,我也没有“自然地学会掌握自己的生活”。

但是21岁并不是一个糟糕的年纪,我觉得22岁也不是。有时候还是会想要变成天上的云。

是的,毫无疑问的是,我们的黄金时代来了又走了。即使比想象中快得多,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

高中时代,对我而言最畅快的记忆是无拘束的大量阅读。我们读余华和王小波,读《18岁出门远行》,为其中“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样的叙述所倾倒。我和同桌交换着读彼此最喜欢的书:《挪威的森林》,《伊豆的舞女》,《罗生门》,《飘》和《呼啸山庄》。我花很多时间读完了《飘》,像白瑞德一样飞快地恨思嘉又飞快地原谅她,读到邦尼死去的那一章时,我被突如其来的悲剧震晕了,边洗澡边偷偷哭了一场。我们争论过希斯克利夫爱不爱凯瑟琳,白瑞德会不会再回来看思嘉,直子还是绿子。我们也思考过,生命的赋予,难道不需要人类自己的许可吗?是否有一天,我们生而为人,可以像河童一样,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愿意出生,因为我受不了父亲的遗传性精神病,其次我也不愿做一个河童。”

大四回校实习,有一篇课文是孙犁的《鞋的故事》。其中一段是,孙犁提议小书绫送他一双手做鞋,小书绫反过来问作者要了一张照片。我备课时不禁想,为什么会忽然要照片呢?大抵因为以前的人,没有办法时时互相联系,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寄托相思。鲁迅临别时,藤野先生不也给了他一张相片么?这张照片,不也时时慰藉着鲁迅先生的心灵么?

阅读,思索,和怀疑,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我喜欢这种不动声色的文学的罗曼蒂克。我对自己的专业和未来的志业是骄傲的。

2

可惜的是,时隔三年我也并没有成为成熟而理智的大人。18岁出门远行的理想好像也离我很远了。我的21岁艰难又随便的地过完了,留下的有欣喜,也有遗憾和怅然。

大三的暑假我整日扎在书堆里,进入了一种空前麻木的生活状态。家人常常在周末跑到南京去看住院的爷爷,我也只是乐观地想着:总会好起来的。

爷爷怕影响我,家人怕吓到我,都捂着病情,不让我知道。

等爷爷回来,他已经瘦成了一具枯骨,呀呀地叫着,不能说话,不能独自走路,不能控制大小便。我匆匆见了他一面,没能说上话,他就又进了医院。第三天下午,我在背书,爷爷在医院走了。我呆呆愣了一个多小时,捧起书继续背,读来读去,也不知道自己看进去了什么。

送灵的那天是九月二日,去实习学校报道的日子。我恍恍惚惚地请假,恍恍惚惚地走在送葬的队伍里。茫茫的青山里下着大雨,我仿佛能够听到,许许多多的灵魂,悄无声息地游走,升腾,离我们远去。

我捧着爷爷的遗像,恍然间发现有很多珍贵的事物,都在我追求其他东西的时候离我越来越远了。我追求的东西,真的比丢失的更宝贵吗?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时间去难受和悔恨。

三个礼拜后,我东奔西走,最后一站是华东师范大学。考官老师忽然问了我一个怪问题:“你的一篇论文是《艾青诗歌中的动物意象》。我想请问你,《圣经》中耶和华欲将动物和人一起除灭,所以动物是有罪的吗?”

话语刚落,其他老师都笑了,觉得他在“刁难”我。我从没看过《圣经》,也从没想过动物有没有罪的问题,只是答道:“人们写动物,其实是为了写人自己。就像艾青诗歌里写流泪的牛,他其实是想写流泪的农民。动物是无所谓有没有罪的,人们写有罪的动物,其实是为了表达人犯下的罪孽。”

老师们向我点了点头。这个奇妙的问题在又我脑海里来回转了很久。

后来,我把这个问题告诉一个信仰基督教的朋友。他告诉我,在基督徒眼里,动物无灵,只有人是“有灵的活人”。人是被派来管理动物的。动物没有自由意识,也就无所谓罪和不罪。是人的罪让世界腐化和堕落,让动物也染上了罪孽。

原来如此。我想到了鲁迅说的,“为了忘却的纪念”。逝者离去了,生者提笔写下一些纪念的东西,其实是为了聊以慰藉自己的心灵。物质上的方式是烧纸钱,做他生前喜欢吃的饭,是奶奶告诉爷爷“老周,在那边千万不要省钱”。精神上呢?我也没有想清楚,但是我不愿忘却,想像《寻梦环游记》那样,做最后一个记住“他”和“他们”的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过得幸福平安。

3

保研结束以后,我终于有时间去怀念那些丢失掉的东西了。我没事儿就窝在宿舍床上看纪录片,《急诊室故事》、《人间世》、《无影灯下》、《中国医生》。看其中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别,好像在看爷爷,在看我自己。

其中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老许和老朱是一对好兄弟。他们不小心一同从工地坠落,老朱当场抢救无效而死,老许则活了下来。当老许被推出病房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身旁的病床上自己的兄弟已陷入长眠。此时旁白的男声念道:

“急救室外,向左,是通往太平间的路,向右,是通往病房的电梯。兄弟俩从此阴阳两隔。”“然而,老许总不会忘了自己的工友、自己的兄弟老朱,因为他是唯一听自己写的诗而不会笑的人”。

我想,我或许也曾无数次站在这样一个分岔口上,和另一个自己作别。

“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会记得这场暴风雪。从窗外望出去,外面狂风暴雪,就好像是一场大病之后在这里经历的一切。

……暴风雪终将结束。经历过的人们可能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们甚至都不确定暴风雪真的结束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当他们穿过暴风雪的时候,就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这就是关于暴风雪的一切。”

写下这段话时,我才查到这段话改自《海边的卡夫卡》。多年以前,我漫不经心地看完这本书,抱怨着它的晦涩难懂。多年以后,渡过这场暴风雪,我想自己也或多或少不再是过去那个自己。

我很喜欢余华为《活着》作的序:“时间隐藏了它的身份,可是又掌握着两个人的命运。我们无法触摸它,也无法注视它,可是我们又时刻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就像寒冷的来到一样,我们不能注视也不能抚摸,我们只能浑身发抖地去感受。”我不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听,不看。也许“眼见为虚”,看得太多,反而会被更多事物的表象蒙蔽;也许话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反而徒生话柄。但我不想强迫自己忘却,从此失去愤怒和感受的能力。

2020年是闰年,是包含着苦难,也蕴含着希望的年份。希望下一个闰年到来之时,我仍然能不要忘却这场暴风雪赋予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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