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的音乐笔记》肖复兴(三)

卷四

鲍勃·迪伦

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还有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奥维德的《变形记》、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伯里克利的《理想的民主城邦》、弗洛伊德的《超越快乐原则》、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乃至塔西佗的讲演稿和书信,可谓是儒道杂陈,五花八门。当然,他读的最多的还是诗歌,拜伦、雪莱、彭斯、费朗罗和爱伦·坡,都成为他的启蒙老师,他第一次将爱伦·坡的《钟》谱写成了歌曲,弹奏着他的吉他演唱,开始了他歌曲新的创作,那种民谣风格融入丰厚的文学的光彩,如雪花一样晶莹闪烁。风雪交加的纽约,给了鲍勃·迪伦最初的磨炼和考验的同时,也给了他最初的艺术营养和积累,让他一点点羽毛丰满,终于有一天箭在弦上,时刻处于引而待发的状态,饱满的张力,如同一颗阳光下快要炸裂的种子。

我刚刚读完鲍勃·迪伦自己写的传记《像一块滚石》。人流如鲫,疯狂的霓虹灯闪烁着,让这里比纽约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要流光溢彩,喧嚣而沸腾,给我的感觉像是一杯满满腾腾溢出杯口的色彩炫目的鸡尾酒。安静异常,除了迷离的街灯梦游一般闪烁,几乎见不到行人。虽然再没有了当年冬天的寒风呼啸,却也再没有了当年的“问号瓦”酒吧。

纽约更像一株盘根错节枝叶参天的大树,让每一只飞翔的鸟都有自己落栖之处,给你磨难,也给你营养,给你眼泪,也给你欢笑,然后送你飞上更广阔的天空。

那里分别是爱伦·坡和惠特曼的故居,当年,鲍勃·迪伦每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总要对着那窗子投去哀悼的目光,想象着他们在那里写出的并唱出的灵魂深处的真实的声音。

寒冷却生机勃勃,百老汇大街上,人头攒动,到了夜晚,灯红酒绿,更是人的海洋,难怪提起纽约,鲍勃·迪伦总会说它是“世界的首都”。

鲍勃·迪伦出现在格莱美、金球奖和奥斯卡奖颁奖晚会上的样子,和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对比,你不得不感慨时光的无情,将一个年轻人迅速地雕刻成了一个痩骨嶙峋的小老头。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当听到他的名字,所有到场的观众欢腾的情景,让我感到有些奇怪,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摇滚歌手都能够赢得如此值得骄傲的荣誉。

没有音乐更早对于文学的启迪,文学不会出现复调和多声部。

半个多世纪,抱着一把木吉他,唱着沙哑粗糙的民谣。他就像是上帝专门为时代而创造的歌手一样,敏锐地感知着时代的每一根神经。面对生活所发生的重大事件,他都用他嘶哑的嗓音唱出了对于这个世界理性批判的态度和情怀。

他唱出了《答案在风中飘》和《大雨将至》,那是民权和反战的战歌。他唱出了《战争的主人》,那是针对古巴的导弹基地和核裁军的正义的发言。他唱出了《上帝在我们这一边》,那是一首反战的圣歌。他唱出了《像滚石一样》,那是在动荡的年代里漂泊无根、无家可归的一代人的命名…

他以那样简朴疏朗又易学易唱的旋律、意象明朗且入木三分的歌词、沙哑深沉而强烈愤恨的情绪,站在时代领头羊的位置上,充当着人民的代言人的角色。听他那时的歌,总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们的《黄河大合唱》,他就像是站在那浩浩大合唱前面的慷慨激昂的领唱和领颂。

在《答案在风中飘》中,有这样两句歌词,我一直忘不了。一句是“炮弹要飞多少次战争才能永远被禁止”,一句是“一个人要长多少耳朵才能听见人们哭泣”。前者,是他对战争的愤怒;后者,是他对人与人之间隔膜的质询。多少年过去了,战争依然没有被禁止,隔膜也没有减少。鲍勃·迪伦不是要给我们红头文件一般的答案,而是如刺一样刺痛我们越来越麻木而自私的神经。两次唱得都那样情深意长、感人肺腑。他是以深切的同情和呼喊民主自由和平的姿态,抨击着弥漫在这个世界上种种强权、种族歧视以及贫富不均所造成的黑暗和腐朽。

为了一个信仰、一个理想而献身,成了愚蠢和傻帽儿的代名词,唯利是图已经不再羞怯,笑贫不笑娼已经深入人心,绝对不再相信经过了岁月的磨洗蚌壳里会含有珍珠,而是早就心急气躁地打开蚌壳,就着进口的红酒吃里面的蚌肉了。实用主义和犬儒主义发霉的青苔爬满我们的周围,而我们自己却以为那是环绕的绿围巾,我们跌入了烂泥塘却以为那是舒服的席梦思软床。


恩雅

电子进入音乐,使得音乐不那么纯粹,以假乱真而有些像假冒的人造毛皮或腈纶纺织品的感觉,很难再找到音乐那种丝绸爽滑细腻与肌肤亲切一体的质感了。以前曾听过一次喜多郎的《丝绸之路》,没有足够的耐心听完。

眼下的流行音乐,以我来看最致命的毛病是旋律的造作和歌词的虚伪。几乎千篇一律的旋律,让人觉得处处似曾相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歌词加上声嘶力竭的吼唱。

恩雅自己美妙的歌唱早就把歌词淹没了,就像是月光把无边的夜色淹没,清清的溪水把茵茵的草地淹没一样,让我们只沐浴在明媚的月光中,只浸润在湿漉漉的溪水里,而将夜色和草地都融化其中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听恩雅,就是这样的感觉,歌词已经淡去,唯剩下美妙的音乐。音乐本来就不属于歌词,而属于旋律,再好的歌词也只是音乐的累赘。语言是地上生长的草,而旋律是天上飘飞的云。好的音乐,无须搅拌歌词添加剂,将一池透明的好水搅浑。

不过那种自然不是都市里制造的人工景观,当然也不是能够上溯到远古的原始森林,而是远避尘嚣的现代中的自然,拥有一份可以找到的天籁。在爱尔兰岛空旷的山谷,在爱尔兰海寂静的海边,面对山风猎猎,面对海浪苍苍,让我们能感受到水雾的弥漫,清冽而湿润;让我们能感受到轻风的絮语,绵绵而深切。恩雅的音乐能让我们被各种膨胀的欲望炙烤的心,稍稍平静下一些,如一袭绿荫遮盖一下骄阳的辐射,让我们冒出的虚汗稍稍清静下来一些。

听《树的回忆》《平安经》《上天之父》,那反复吟唱的歌声像是平原的落日,风紧紧追随着你,有几分温暖,几分离开家很久就要到家时,那种能撩拨内心深处的感动和激动的感觉;那眼泪一样清澈的旋律像是海天相连起伏的弧线,让你的身心柔软和它起伏的弧线一样韵律自如,带着你荡漾到地平线之外;还有那轻轻敲打的打击乐,如密密的雨点一样不停地打在你的心弦上,震撼着你的心灵,如影相随,仿佛要催促着你快长上透明的翅膀,到蓝天碧野到久违的山野中的树林。

阳光从教堂高高的彩色玻璃间洒下,四周静寂如夜,只有音乐在空旷的教堂里发出浑厚的回声,让你觉得生命和岁月在凝固,心灵和思绪在洗礼……让我感到站在那么多虔诚教徒之中的浑身不自在,让我感到一种被同化被净化的力量,像是踩在一朵洁白的云彩上面,不由自主地飞升。

但她有意识地过滤出民谣清纯的一面,并且有意识地摒弃了现代流行音乐很容易做到的躁动喧嚣和对神圣庄严的解构与嘲笑,而是浇灌着她汲取的民谣纯净之水,种植下了古典浪漫的种子。她让它发芽,即使未长成大树,却是让它散发出一丝丝清新与神圣的气息,让我们多少能垂下头懂得沉思,仰起头来懂得望一望头顶的天空中还有着明亮而高贵的日月星辰。

温馨已经缠裹得我们滋生小市民的青苔,装进蜗牛的盔壳,而只能在广场的方砖上或大街的柏油路上蹒跚而得意地散步。神圣和庄严,像先哲一样已经悄然离我们远去。

恩雅恰如其分地运用了电子乐声,让它们来表现出这一点,让我们听到那种电子乐声独有的效果,那种空旷辽远的回声,那种笼罩神秘色彩的隐隐呼唤,那种伴随着她歌声的喃喃自语和轻轻叹息。


约翰·列侬

人们不再视摇滚为洪水猛兽,而且不仅仅是居高临下的宽容,或多元化平等民主的对视和对话,而是忽然认识到了,在这半个世纪里摇滚对于艺术和人们的思想思维乃至整个价值观念和系统的颠覆和再造。

约翰·列侬和披头士的出现,不仅让音乐出现了另一种可能的形式,而且对越来越荒谬的世界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发泄、反抗和诘问,同时重新组装了人们的大脑。

是因为他的歌声中拥有着现在缺乏的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紧张感与压迫感、对梦想真挚的诉求、对世界不公的反抗和对生命理想的天问。

很难理解这些空洞乏味而显得颓废的歌词。


《昔日重现》

《昔日重现》是一首老歌。我第一次听,是二十多年前,卡朋特唱的,朴素真诚,没有花里胡哨,唱得很幽婉动听,倾诉感和怀旧感很强。那歌词即使不能完全听懂并记牢,但那一句“Yesterday once more”,如丝似缕,总也忘不了。配合这首歌的画面是黑白片的老电影,里面出现了《罗马假日》的赫本和《魂断蓝桥》的费雯丽。在她们青春洋溢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儿的风尘、脂粉与沧桑。而我们如今的影视屏幕上那些女演员,能找到哪位像赫本和费雯丽一样的清纯与真情呢?她们的脸上,让我看到更多的是风尘、脂粉和久经沧海难为水的沧桑,以及徐娘半老偏要扮嫩的从心灵到肉体的一体化的虚假。

如今我们也缺少如《昔日重现》这样真情自然倾诉的歌声。尽管我们的晚会上载歌载舞的歌曲很多,尽管我们的电视中真人选秀的歌手很多,吼叫着比试嗓门,像书法里比试怪写法一样,比试着怪唱法的很多,却很难听这样和赫本与费雯丽一样清澈纯情的歌声。

从现实的原因来看,流行文化和消费文化致命到骨髓的影响,我们更愿意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式的和爱你一千年一万年不变的感情奢靡和空泛的抒发。朴素的表达方式便这样理所当然地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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