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我的音乐笔记》肖复兴(三)

艺术比死亡更有力量

人海茫茫,本都是素不相识,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开始结识,并有着漫长时间的不解之缘,恐怕不全是偶然的因素,总有些命定般的原因。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乃至不可调和的厮斗,常常如一块块突兀的礁石,阻挡着他们两条河的汇合和前进,使得他们生命和艺术之流激起浪花,溅湿彼此的衣襟。音乐家之间,彼此结为美好而和谐的友谊的人有不少,比如舒曼和勃拉姆斯、肖邦和李斯特。

《艺术家的生涯》是普契尼的精心之作,是他下的赌注,关系到他是否能从二流泥潭中一跃而出。但是,一直到演出之前还有评论家说《艺术家的生涯》不过是昙花一现,不会成功。因此,普契尼一直把心提到嗓子眼儿,托斯卡尼尼排练这部歌剧的时候,普契尼每天都要到场,心里惴惴不安;音乐评论界和出版商也很重视这部歌剧的首演,关注着演出是否成功。这让他两人的友谊一出场就显得气势不凡,而且有着坚实的基础。可以说托斯卡尼尼为普契尼带来了好运,他一丝不苟的排练和精彩绝伦的指挥,使得首场演出大获成功,好评如潮,一连演了23场,观众叹为观止,普契尼也更为折服。

两人因此争吵起来,托斯卡尼尼突然愤而起身,怒斥普契尼而后闭门不出,整整一个星期不上街。性格所致,会使得看似平行的两条线越来越远。他是一个极其严谨的人,他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排练四五个小时,而且他是一个独断专行、极其固执己见的人,包括音乐在内的所有事情,他不会和别人商量,也不会听从别人的意见。他是鲁迅先生说的那种到死也不会宽容他人的人,更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做丝毫妥协。同时,他又是一个极其容易暴怒的人,这一点并不是后来他的名气越来越大的缘故,从一开始走上指挥台他就是这样,据说如果他发现乐队里有人没有全神贯注或是出错,他会立刻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地大骂人家是“畜生”,是“杂种”,毫不留情面,没人敢上前制止或劝说他,可以说他的修养实在有些难以恭维,也说明他其实是一个胸无城府的人。他就像一条笔直的线,不懂得有时是应该拐弯的,哪怕稍稍有些弧度和弹性。托斯卡尼尼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坚硬且棱角过于分明的人。一次排练,他尚且不容于他人,他怎么能容忍和自己政治观点相左的普契尼?他们的矛盾非但没有随时间淡化和消解,反而累积成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两个这样性格的人偶尔相处,也许可能会迸发出美丽而夺目的火花,但要是长期相处,不爆发矛盾才怪,第一次世界大战,不过是给他们两人的矛盾火上浇油。


走近理查·施特劳斯

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尤其喜欢和本来与音乐相距十万八千里的哲学联姻,做一番别出心裁的攀登。偏要用完全是诉诸心灵和情感的音乐去演绎抽象的哲学,我很难想象该如何找到它们之间的契合点。这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思维,非要做一种人猿的交配,实在是一种近乎残酷的事情。就像记者说的那样一支笔能抵挡十万杆毛瑟枪,他以为自己只要让七彩音符在五线谱上一飞,就可以所向披靡。

一直如雷贯耳,近在咫尺,却不敢走近,便总有种远在天涯的感觉。这回蓦然间重又相逢,一种走近他,非要见识一下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我还是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借助音乐的形象和词汇,来将这些庞大的哲学命题解释清楚,让我们接受并感动。他的野心太大,本来是在属于他自己的音乐的江河里游泳,非要还想游到大海中去翻波涌浪。音乐,真的能成为一条鱼,可以在任何的水系中无所不在而畅游无阻吗?

渐渐响起的高亢小号声带出的强烈的定音鼓点激越人心,还有那丰满的管风琴声袅袅不绝,多少能让我感受到一些在大海滚滚波浪中太阳冉冉升起的感觉。

无一处能使我感受到理查·施特劳斯在小标题中所提示的那种哲学感觉,我无法在音乐中感受到宗教和灵魂、欢乐和激情、学术和知识……我能感受到的是音乐自身带给我的那种美好或深邃、震撼与惊异。

在“来世之人”中,我听到的是动人的抒情,缓缓而至的天光月色、清纯荡漾的深潭溪水。我听到的是由木管乐、小号、双簧管构造的澎湃大海逐渐涌来,和无数的被风吹得鼓胀的帆船从远处飘来。在“挽歌”中,我听到的是哀婉的小提琴缥缈而来,和双簧管交相呼应,鬼火一般明灭闪烁。在“学术”中,我听到的是迂回,一唱三叹,甚至是缠绵悱恻。在“康复”中,我听到的是略带欢快的调子,然后是高昂如飞流直下的瀑布,然后是急速如湍流激荡的流水,最后精巧优美的弦乐出现,如丝似缕,优雅回旋。莫非就是气绝之后复苏的上帝露出了微笑?在“舞曲”中,我听到的是高雅,长笛、双簧管、小提琴在乐队的陪伴下像一群白鸽舞动着洁白透明的翅膀在轻盈地盘旋,似乎将所有的一切,包括艰涩的哲学都溶解在这一舞曲的旋律之中了。最后的“梦游者之歌”中,我听到的是木管、小提琴和大提琴的摇曳生姿和余音不绝如缕。哪里有那些超人的哲学和神秘的宗教,尼采离我显得很遥远,而理查·施特劳斯只是戴着一副自造的哲学与宗教的面具,踩在他自己创作的自以为是深奥的旋律上跳舞。

以我庸常的欣赏习惯和浅显的音乐水平,在理查·施特劳斯这首乐诗中,最美的一段莫过于第二节“关于灵魂的渴望”。也许,灵魂这东西是极其柔软的,需要格外仔细,这一段音乐中的弦乐非常动人,交响效果极佳,并且有着浓郁的民歌味道,听着让人直想落泪。高音的小提琴使人高蹈在高高而透明的云层中,一只风筝般轻轻地飘曳在轻柔的风中,命若纤丝,久久在你的视野里消失不去,让你涌起几分柔情万缕的牵挂。

盔甲般厚重的理念学术,变成了大提琴低沉而深情的旋律,更加抒情而轻柔的小提琴在其中游蛇一般蜿蜒地游走;变成了小号寂寞而空旷地响起,单簧管清亮而柔弱地回旋。使得音乐本身像是一匹负载过重的骆驼,总有压弯了腰而力不胜负的感觉。

在这首音乐中,我们能听出理查·施特劳斯的大气磅礴,那种乐器色彩的华丽堂皇,那种和弦技法的驾轻就熟,效果刺激人心。

您只能用眼睛去看画家给您绘画出的东西,您只能用耳朵去听诗人给您朗诵的诗词,音乐不只如此,它不是构成了您的思想,唤醒了您的麻木记忆吗?这里有千百灵魂聚在一堂。


月光下的勋伯格

“月光下”这三个字的组成作为人物出场的背景,又能让人荡漾起许多晶莹而温柔的想象。他经常恋爱失败,受到月光的引诱而发狂地胡思乱想,以致笑话百出。就像有些商店或餐馆的名字起得很甜美怡人,真正到那儿品尝可能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一样。

听惯了和谐悠扬的音乐,听惯了为诗朗诵而作的慷慨激昂或悦耳缠绵的配乐。长笛似乎没有了往日的清爽,单簧管没有往日的悠扬,小提琴也没有了往日的婉转,像是高脚鹭鸶踩在了泥泞的沼泽地里,而钢琴似乎变成了笨重的大象,只在丛林中肆意折断树枝粗鲁地蹒跚……金属般冷森森的音阶、刺耳怪异的和声、嘈杂混乱的音色,给人更多的不是悦耳优美,而是凄厉,是冷水惊风,寒鸦掠空。那种难以接受的杂乱的音色、尖利的和声,那些怪兽般张牙舞爪的乐器涌动。那愤恨而充满激情的诗朗诵,配以这样刺耳尖利而凄厉冷峻甚至毛骨悚然的音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走近肖斯塔科维奇

对于所谓音乐的史诗,我一向都抱有警惕,因为我会觉得它们延续的是贝多芬、瓦格纳的那一套路数,走的是宏大叙事的老路,音响效果多为轰轰烈烈。仔细听了个够,方才发现自己的浅陋,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多少误解和隔膜。

虽然肖氏崇拜马勒,但比起马勒来他更具现代性,特别是其乐器,还有短笛、小号、单簧管突兀尖锐声音的横空出世,实在具有石破天惊的感觉。同他的前辈柴可夫斯基相比,更少了泪眼汪汪手帕浸湿的那种几乎滥情的感伤。

第一乐章的弦乐,就让我震撼,那种揪动心弦的悲戚,不是揪着你的衣襟,执手相看泪眼的陈情诉说,而是“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的深切,随着浪一样一阵阵涌过来的音乐,层层叠叠地压在心头,拂拭不去。最后,英国管的独白,其实也是肖氏自己的独白,无字诗一样摇曳,直至曲终天青,只留下半江瑟瑟半江红。

第二乐章突兀出现的短笛,听得真让人惊心动魄,仿佛一道划过来的闪电,将你的心魂瞬间掠去。第三乐章,长号和大提琴,木管和小提琴,还有小号、巴松和定音鼓,包括三角铁的撞击,此起彼伏,汇聚成的音响,撩人,又令人目不暇接。

弦乐、圆号、短笛、长笛,到最后单簧管的呻吟,此起彼伏,气息绵长不断。让它们各显其能,各尽其长,又彼此呼应,同气相投,相互辉映,交织成一天云锦霞光。

音乐不同于文字和绘画,它诉诸的是听觉,反馈的是心灵,看不见,摸不着,其多义性从来就存在

为了写这篇文章,他请来好几位音乐学家到他的别墅,为他讲解他并不怎么懂得音乐初级知识。

他最讨厌的是表里不一极尽谄媚之态的马雅可夫斯基,斥之为“忠心耿耿伺候斯大林的走卒”。这个小小的细节,很能说明肖氏的性格。他不是那种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的激愤之士,他自己说:“我不是好斗的人。

“安魂曲”,是安慰那些被害的人和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为领袖量身定做的赞美诗。

如今不仅是交响乐,有很多艺术作品是津津乐道地为订货而写,无论这订货渠道来自权力还是来自资本。总之,乐此不疲。

企图触摸到肖氏与契诃夫之间的微妙的心理轨迹,以及音乐和文学之间的交织、交融,互为营养、互为镜像的蛛丝马迹。比如德彪西就曾经改编梅特林克的歌剧《佩里亚斯和梅丽桑德》,理查·施特劳斯曾经把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改编为管弦乐。文学从来都是音乐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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