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曼托瓦尼
黄昏和霏霏的细雨,适合等待、遥望和冥想。脸颊上拂来湿漉漉的雨丝,远方有朦胧的天光在闪动,云层里有星星和月亮正在袅袅升起,这时,一丝轻柔的弦乐悠悠地飘来,荡漾在你的心中,最是恰逢其时,动人心扉,让你细雨梦回……
与其说是冥冥中的缘分,不如说是瞎猫碰死耗子,纯粹瞎蒙的。
弦乐轻轻地荡漾着,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隐隐地传来,忽然在管乐的撩拨下掀起了弦乐一起在最高音区飞翔,柔曼而婉转,弥漫在整个眼前的世界,仿佛有一只神奇的大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大地上所有的花同时绽开了芬芳的花瓣。然后是在大提琴微微弹拨衬托下小提琴的一段独奏,色彩温柔,朦胧而带有一点回忆和忧伤,真是柔肠寸断,至情至爱,美丽至极,让人涌出一种“此曲只有天上有”的感觉。这支曲子叫作Misty,不知别人怎样翻译,我将它叫作《薄雾蒙蒙》。这名字很适合曲子的氛围和我听后的心境。
即是对逝去的古典情怀的一种追忆,只不过在他的追忆中,有他自己的沙里淘金,有他自己的精雕细刻,有他的执着和痴情,有他对古典精神的理解和诠释,有他对当今尘世中失衡与失落的珍贵的东西的温情的反抗和执意的打捞。
不仅仅将古典囿于那些伟大的音乐家的身上,而且是将其扩展到经久不衰的民歌领域。将民间清澈的溪水引进来,与这些古典音乐家的河流交汇相融,使得河床扩宽加深。
他将那些大师头上几个世纪的假头套摘去,将身上笔挺的燕尾服脱去,将程序和规范复杂的起承转合剥去,而轻松洒脱地走下台来和大家握手言欢。他拉着这些古典大师的手,让他们一步就走到了现代,让他们变得年轻。曼托瓦尼将古典音乐从高深莫测的殿堂中请下来。
重要在于曼托瓦尼注重古典典雅的意境,将那一份美好和温馨更加细化,做细致入微的处理,打磨得更加玲珑剔透,蓝水晶一般透明,紫丝绒一般熨帖,细腻非常,珍贵无限。
就像打开一瓶陈年老酒,要把酒倒进现代的磨花透明所高脚杯中,他不,他要把酒装进古老的木制的碗里,虽然淳朴却弥漫着古典的气质和气息。因此他的古典演绎更具有浓重的怀旧色彩,让你觉得似乎时光倒流,忍不住旧梦重温;让你总觉得似乎如此美好在与你失之交臂而充满恍惚惘然无比珍惜之感。
在百转千回的对比中,显得那样的明澈,那样的飘逸,那样的绕指柔肠而绵延不绝。他让自己的小提琴织就的弦乐,溪水般四处流淌,浪潮般此起彼伏,瀑布般叠加而落,花开花落般缤纷满地,细雨潇潇般迷蒙满天,撩起你的内心最为温情的一角,昆虫的薄翼微微颤动着,和着他的旋律一起共鸣。当世界变得越来越嘈杂,情感越来越粗糙,心越来越疲惫,能够感受一些温馨,是人们普遍的欠缺和渴望。
把他的弦乐织得那样灿烂而妩媚丰腴,让你的心里总涌起一种碧海青天、梦里关山的感觉,让你的心和眼睛一起湿润,手禁不住伸出去,想要在漠漠的夜空中握住他那遥远的手。
最后的海菲兹
那是不够的,浅薄的,只有历尽世事沧桑,饱尝人生况味的人,才会拉出这样的琴声。那有力的揉弦,坚韧的跳弓,强烈的节奏,飞快的速度,如此气势磅礴,飞流直下三千尺般冲撞着我的身心。进入第二乐章,一段飘然而至的抒情柔板,真给人一种荡气回肠之感,像是河水从万丈悬崖上急遽跌落,流进一片无比宽阔深邃的湖面,那湖面映着无云的蓝得叫人心醉的天空。悠扬的琴声立刻侵入我的骨髓,我禁不住全身心为之颤动,浑身血液都融化进那无与伦比的琴声之中。虽然是抒情,他拉得依然沉稳,绝不泛滥自己的情感,让人格外感到深沉,犹如地火深藏在岿然不动、冷峻无比的岩石之中。
我从海菲兹的琴声中顽固地听出是对一种刻骨铭心的理想历尽磨折而终不可得又毕生不悔孜孜以求的复杂心音,这样的琴声不能不把我的心过滤得如水晶般澄清透明,锤打得更坚强一些而能够理解人生、洞悉人生。最后一缕乐声消失了,我还愣愣地站在音响旁,望着闷热无雨的夜空发呆,只是一下子觉得天清气爽起来,星星一颗颗可触可摸,晶亮而冰洁。
没有谁能够将乐曲那内在的深情,磅礴的气势,以及作曲家那特有的宽厚脑门中深邃的思索,一并演奏得如此淋漓尽致!
这位11岁便开始以独奏家身份巡回演出的天才,一生足迹遍布全球,总共行程20万英里,演奏十万小时,只看这两个数字,就是多么的了不起呀!他所向无敌,征服了全世界小提琴爱好者的心!这不仅因为海菲兹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演奏技巧,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颗与贝多芬一样坚强而博大的心灵。他在世八十余年中,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可谓阅尽春秋演义,无论日本地震后、爪哇暴动后,还是被日本入侵天津后,他都赶赴现场演出,以他宽厚的人道主义的琴声与那里的人民交融在一起。
反复播放,一遍遍沉浸在海菲兹那炉火纯青的琴声中,即使杂音也无法遮挡海菲兹的光芒。
我知道,我寻找的是一位足可以跨世纪的音乐巨星,不敢说是恒星,但绝非年轻人心中常变易的流星。
面部表情冷峻,俨然花岗岩石一般。但我知道就在这近似冷酷无情之中蕴涵着他的深邃与真情,他将自己炽热的性格不是燃起火,而是凝结成玉骨晶晶的冰。他拉琴时身体几乎纹丝不动,绝不像有些琴手那样动作幅度大,或故意甩动自己潇洒的长发,更不会如我们有些浅薄的歌手那样搔首弄姿。我懂得,这是只有阅尽历史兴衰,饱经沧桑之后才会出现的疏枝横斜、痩骨嶙峋。他不会为一时的掌声而动容,也不会因些许的挫折而蹙眉。望着他那双冷漠得几乎没有光彩和眼神的眼睛,我心中涌动出对他的一份理解和崇敬。
唱片上面落满尘土,灰蒙蒙地遮着海菲兹痩削的面容和他那把心爱的小提琴。
一开始小提琴中庸的快板头一句柔和的抒情中蕴含着力度,就立刻把我吸引。随后,低音的沉稳,高音的跳跃,与浑厚大提琴伴奏的谐和,让人感到芬兰海湾海浪苍苍、海风拂拂、一派天高海阔的画面。第二章的柔板演奏得绝非像有的琴手那样仅剩下缠绵如同软软的甜面酱,而是略带忧郁和神秘低音区与高音区的起伏变幻,像静静立在海边礁石上,对着浩瀚的包容一切的大海诉说着悠悠无尽的心事。让人遐思翩翩,能够忆起自己许多难以言说如梦如烟的往事。虽然,明显的北欧的韵味与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日耳曼风格不尽相同,但依然是海菲兹!他不注重宣泄个人缠绵的情感,而是更看重浑厚人生的理解和追求。他不屑于大红大紫的艺术效果,而把琴弦拨动在内心深处一隅,静静地与你交流、沟通。这在第三乐章快板中可以明显触摸到。我感谢海菲兹又给了我一个大圆脑袋秃顶的西贝柳斯!
那时,我只迷文学,不怎么喜欢音乐。天天单调地听一支曲子,心里还有些腻烦。谁料到呢,那时海菲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的身边,我却如此漫不经心地与他失之交臂!那时,我不懂人生,不懂世界,更不懂历史!他没有责备我年轻时的幼稚与浅薄,今天,在我迈过不惑之年的门槛时,他重新向我走来。这是命中割舍不断的缘分,还是冥冥中幽幽主宰的命运。
卷三
敲开命运大门的贝多芬
也可以肆意演奏他的《命运》,莫非强烈的打击乐也能发出“命运的敲门声”吗?这很有些像那一阵子将莎士比亚的《奥赛罗》改成我们的京戏,让人啼笑皆非。过分夸张,可以成为漫画,但那已经绝不再是贝多芬。而处处听那“命运的敲门声”,实在也让人受不了。贝多芬既非指照明灯那样的思想家,也不能通俗得如同不停敲打的爵士鼓。其实,那一段时间,我如一些浅薄的人一样,对贝多芬所知甚少。除《命运》《英雄》之外,他还有着浩瀚的音乐财富。
那乐曲荡气回肠,一下子把我带入另一番神清气爽的境界。其实是乐曲的第二乐章,柔美抒情中带着绵绵无尽的沉思,那音乐主题由小提琴带动不同乐器反复出现,真让人感到面前有一幅动情的画在徐徐展开,呈现出层次丰富而色彩纷呈的画面,那乐曲让我深深感受到天是那样蓝,海是那样纯,周围的夜是那样明亮、深邃,清凉一片,沁人心脾……
那一天到达波恩已是黄昏,天在下着蒙蒙细雨,沾衣欲湿,如丝似缕。踏上通往波恩小巷的碎石小道,我心里很为曾经对贝多芬的亵渎而惭愧。
当我不止一次听贝多芬《月光奏鸣曲》和《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每一次都为他的深情感动。他绝不仅仅是一个天天咬着嘴角、皱着眉头、忧郁而愤恨的人。他创作的最后一部《第九交响曲》中,既有庄严的第一乐章的快板,也有如歌的第三乐章的慢板,更有第四乐章那浑然一体高亢而情深的《欢乐颂》。听这样的音乐实在是灵魂的颤动,是心与心的碰撞,是感情世界的宣泄,是人与宇宙融为一体的升华。
雨丝飘飘洒洒,似乎也沾染上了贝多芬动人的旋律。暮色中的波恩笼罩着几分伤感的情调。
这便是贝多芬的故居?简陋而显得寒酸,如同他最后指挥《第九交响曲》一样,连一身黑色燕尾服都没有。
街灯,在这一刹那全亮了。雨中朦朦胧胧的一片,像眨动着无数只小眼睛。哪一双眼睛是属于贝多芬的?
就这样默默地走了,真不甘心!一步一回头,总觉得那窗口、那门前、那花旁、那雨中,宽脑门的贝多芬会突然出现。那样的话,我敢说所有那些商店餐馆里的人都会涌出,所有辉煌的灯光也会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