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力量
回家时已是深夜,我翻开了这部著名的小说,打算读上一两页,了解一下哈金的叙述风格就睡觉。没想到我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书,当我翻过最后一页时已经是晨光初现,然后我陷入冥思苦想之中。我惊讶哈金推土机似的叙述方式,笨拙并且轰然作响。哈金的写作是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段叙述都是扎扎实实的。在他的小说里,我们读不到那些聪明作家惯用的回避和跳跃,这种无力的写作至今风行,被推崇为写作的灵气。
一个带着深深的中国现实和中国历史烙印的成年人,用异国他乡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故乡的悲喜交集。
这样的修改并不是针对人物和故事细节上的把握,而是针对英语用词的分寸把握。
在用英语写作时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只能自己苦苦摸索。尤其是刚开始使用英语写作时的困难,几十次地去辨认那些没有十足把握的词汇简直要命。
在享誉国际文坛之后,以这样的带有缺憾的方式回来,仍然令人欣喜。
谁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你浑身哆嗦像寒风中的枯叶,你的心胡乱跳动,笔尖在纸上胡乱划动……
伊恩·麦克尤恩后遗症
如此周而复始的联想和联想之后的激动,就会让儿歌般的单纯阅读变成了交响乐般的丰富阅读。
人们在谈论这位生机勃勃的英国作家时,表情和语气里洋溢着尊敬,仿佛是在谈论某位步履蹒跚的经典作家。
可以想象当初英国的读者是如何惊愕,时隔三十多年之后,我,一个遥远的中国读者,在阅读了这些故事之后仍然惊愕。
这些短篇小说犹如锋利的刀片,阅读的过程就像是抚摸刀刃的过程,而且是用神经和情感去抚摸,然后发现自己的神经和情感上留下了永久的划痕。
我曾经用一种医学的标准来衡量一个作家是否杰出,那就是在阅读了这个作家的作品之后,是否留下了阅读后遗症?
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很多都是边缘人,孤独不合群的人,怪人,他们都和我有相似之处。
回顾了写作这些短篇小说时所处的境况:“我二十出头,正在寻找自己的声音。”
反感英国文学传统里社会档案式的写作,他想表达一种个人生存的翻版,他说:“早期的那些小故事都是倒映我自己生存的一种梦境。虽然只有很少的自传性内容,但它们的构造就像梦境一样反映了我的生存。”
我不记得每篇故事的渊源,但我肯定巡视了别人的领地,夹带回来一点什么,借此开始创作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或者说是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继续。什么是文学天才?那就是让读者在阅读自己的作品时,从独特出发,抵达普遍。
失忆的个人性和社会性
这是一部细致入微的书,里面的优美让我想起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面的不安让我想起了弗洛伊德的《释梦》,里面时时出现的幽默让我想起了微笑。一个失忆者在滔滔不绝的讲述里(也是自言自语)寻找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痕迹。
我的阅读过程十分奇妙,就像我离家时锁上了门,可是在路上突然询问自己门锁了没有?门没有锁上的念头就会逐渐控制我的思维,我会无休止地在门是否锁上的思维里挣扎。
这不是一部用银行点钞机的方式可以阅读的书,而是一部应该用警察在作案现场采取指纹的方式来阅读的书;或者说不是用喝的方式来阅读,应该是用品尝的方式来阅读。喝是迅速的,但味觉是少量的;品尝是慢条斯理的,但味觉是无限的。
这部小说,既是观察自己的显微镜,也是观察社会的放大镜。
一个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焦急地寻找自己的孩子,她忘记了孩子就在自己的怀抱里,这是失忆的个人性;当所有看到这个抱着孩子找孩子的母亲的人表现出了集体的视而不见时,这就是失忆的社会性了。
可是《失忆》像是闹钟一样唤醒了我一些沉睡中的记忆,甚至是拿到了死亡证书的记忆。
一个姑娘走下来,可能是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急速转身时辫子飘扬起来了,辫梢从我脸上扫过,那个瞬间我的感官记住了她的辫梢,对于她的容貌和衣服的颜色,我一点也想不起来。这应该是我对女性最为美好的记忆之一。
二十多年前你从北京坐上火车摇摇晃晃去了挪威,然后又去了瑞典,开始了你远离中文的漂泊生涯。可是读完中文版的《失忆》,让我觉得你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中国,我怀疑你在遥远北欧的生活是你虚构出来的。
文学和文学史
优秀的作家都精通此道,他们总是不断地破坏已经合法化的叙述,然后在其废墟上重建新的叙述逻辑。
使自己的写作在几乎没有限度的自由里生存,在不断扩张的想象里建构起自己的房屋、街道、河流和人物,让自己的叙述永远大于现实。他们笔下的景色经常超越视线所及,达到他们内心的长度。
这位诗人和哲学博士兴奋地阅读着他的信,并且给予了慷慨的赞美和真诚的鼓励。
于是更多的优秀作家只能去鳄鱼街居住,文学史的地图给予他们的时常是一块空白,少数幸运者所能得到的也只是没有装饰的简单的字体。
可是她名字的左右时常会出现几位平庸之辈,这类作家仅仅是依靠纸张的数量去博得文学史的青睐。
她的《青梅竹马》是我读到的最优美的爱情篇章,她深入人心的叙述有着阳光的温暖和夜晚的凉爽。
一部文学作品能够流传,经常是取决于某些似乎并不重要甚至是微不足道然而却是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们记住的很可能只是几句巧妙的对话,或者是一个丰富有力的场景,甚至一个精妙绝伦的比喻都能够使一部作品变得难忘。
音乐影响了我的写作
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暂和安详的叙述将会出现更加有力的震撼。
音乐老师在黑板前弹奏着风琴,这是一位儒雅的男子,有着圆润的嗓音,不过他的嗓音从来不敢涉足高音区,每到那时候他就会将风琴的高音弹奏得非常响亮,以此蒙混过关。
我在那个时期的巅峰之作是将数学方程式和化学反应也都谱写成了歌曲。然后,那本作业簿写满了,我也写累了。这时候我对音乐的简谱仍然是一无所知,虽然我已经暗暗拥有了整整一本作业簿的音乐作品,而且为此自豪,可是我朝着音乐的方向没有跨出半步,我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上去的乐谱会出现什么样的声音,只是觉得看上去很像是一首歌,我就完全心满意足了。就像山峰没有坡度就直接进入峡谷一样。我可能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理由在一起的音节安排到了一起,如果演奏出来,我相信那将是最令人不安的声音。
音乐一下子就让我感受到了爱的力量,像炽热的阳光和凉爽的月光,或者像暴风雨似的来到了我的内心。
音乐成为了壁炉里的火焰,温暖着他们。
存在着星空一样浩瀚的旋律和节奏。
这位巴洛克时代的管风琴大师其实就是一位游吟诗人
我明白了叙述的丰富在走向极致以后其实无比单纯,就像这首伟大的受难曲,将近三个小时的长度,却只有一两首歌曲的旋律,宁静、辉煌、痛苦和欢乐重复着这几行单纯的旋律,仿佛只用了一个短篇小说的结构和篇幅就表达了文学中最绵延不绝的主题。
大厅里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表示赞赏,也没有指责的声音,更没有鼓掌喝彩,人们仿佛是在教堂里倾听福音歌,不是在默默地听音乐,而是在参加一次礼拜仪式。人们崇拜巴赫,信仰他,毫不怀疑他的神圣性。
音乐在恐怖和反抗、绝望和战争、压抑和释放中越来越深重,也越来越巨大和慑人感官。
那一小段抒情的弦乐轻轻地飘向了空旷之中,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有力量的叙述。在跌宕恢宏的篇章后面,短暂和安详的叙述将会出现更加有力的震撼。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它,它的消失会让我偶尔唤起一些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