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文学或者音乐》余华(二) -读书笔记

灵感

他说:“灵感就是文学经验本身。”与歌德不同的是,帕斯强调了艺术家自身的修养、技巧和洞察力的重要性,同时他也为“陈放”或者“丢弃”的必要性提供了支持。在帕斯看来,正是这些因素首先构成了河床,然后灵感之水才得以永不间断地流淌和荡漾;而且“文学经验本身”也创造了艺术家的个性,帕斯认为艺术家与众不同的独特品质源于灵感,正是因为“经验”的不同,所获得的灵感也不相同。这个推脱责任的答案似乎是有关灵感的最好解释,因为它无法被证明,同时也很难被驳倒。

在其他作曲家草稿本中所看到的修改的习惯,在莫扎特那里是找不到的。于是,理查·施特劳斯只能去求助古典主义的现成答案,他说:“莫扎特所写的作品几乎全部来自灵感。”

莫扎特是令人羡慕的,当灵感来到他心中时似乎已经是完美的作品,而不是点点滴滴的启示,仿佛他手中握有天使之笔,只要墨水还在流淌,灵感就会一直飞翔。理查·施特劳斯一直惊讶于古典主义作曲家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在海顿、贝多芬和舒伯特身上,同样显示出了惊人的写作速度和数量。

旋律本身是这样的新颖,这样的富有独创性。

几乎所有的艺术家在面对灵感时,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下降到奴仆的位置,他们的谦卑令人感到他们的成就似乎来自某种幸运,灵感对他们宠爱的幸运。

一个艺术家的修养、技巧和洞察力当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经过或长或短的‘陈放’之后,通过逐步的修改,成为经得起自己对它的最严厉审核的最终形式。

这里显示了灵感来到时两种不同的命运。在莫扎特和索福克勒斯那里,灵感仿佛是夜空的星辰一样繁多,并且以源源不断的方式降临,就像那些不知疲倦的潮汐,永无休止地拍打着礁石之岸和沙滩之岸。而在理查·施特劳斯这些后来的艺术家那里,灵感似乎是沙漠里偶然出现的绿洲。

一次音乐的灵感被视为一个动机,一支旋律;我突然受到‘激发’,不受理性指使地把它表达出来。”理查·施特劳斯在对灵感进行“陈放”和在等待想象力进一步启示时,其实已经隐含了来自理性的判断和感悟。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喜欢认为莫扎特是天使的原因,因为他和灵感之间的亲密关系是独一无二的。

柴可夫斯基在给梅克夫人的信中,指责了有些人认为音乐创作是一项冷漠和理性的工作,他告诉梅克夫人,“您别相信他们的话”,他说:“只有从艺术家受灵感所激发的精神深处流露出来的音乐才能感动、震动和触动人。”柴可夫斯基同样强调了灵感来到时的唯一方式——激发。

柴可夫斯基仔细地描述了灵感来到时的美妙情景,他说:“忘掉了一切,像疯狂似的,内心在战栗,匆忙地写下草稿,一个乐思紧追着另一个乐思。”

可是接下去倒霉的事发生了,“有时在这种神奇的过程中,突然出现了外来的冲击,使人从这种梦游的意境中觉醒。有人按门铃,仆人进来了,钟响了,想起应该办什么事了”。柴可夫斯基认为这样的中断是令人难受的,因为中断使灵感离去了,当艺术家的工作在中断后继续时,就需要重新寻找灵感,这时候往往是无法唤回飞走的灵感的。为什么在那些最伟大的作曲家的作品中常常可以看到缺乏有机的联系之处?为什么他们写下了出现漏洞、整体中的局部勉强黏合在一起的作品?

柴可夫斯基的看法是:在灵感离去之后这些作曲家凭借着技巧还在工作,“一种十分冷漠的、理性的、技术的工作过程来提供支持了”。柴可夫斯基将灵感来到后的状态比喻为梦游,理查·施特劳斯认为很多灵感是在梦中产生的。他问自己:“我的想象是否在夜晚独自地、不自觉地、不受‘回忆’束缚地活动着?”与此同时,理查·施特劳斯相信生理的因素有时候也起到了某些决定性的作用,他说:“我在晚间如遇到创作上的难题,并且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就关上我的钢琴和草稿本,上床入睡。当我醒来时,难题解决了,进展顺利。” 理查·施特劳斯将灵感视为“新的、动人的、激发兴趣的、深入到灵魂深处的、前所未有的东西”,因此必须要有一副好身体才能承受它们源源不断地降临。

某些具有特定气氛的场景帮助促成了艺术家和灵感的美妙约会。当他坐在肃穆和沉静的追悼会中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情正好是那部已经深思熟虑的作品所要表达的精神。这仅仅是开始,命运里隐藏的巧合正在将马勒推向激情之岸,如同箭在弦上一样。马勒仿佛受到闪电一击似的,灵感来到了。“顿时,我心中的一切显得清晰、明确!创造者等待的就是这种闪现,这就是‘神圣的构思’。”

向远处的光亮走去,不论它是不朽的星光,还是诱人的鬼火。灵感也带来了自信,使那些在别人的阴影里顾虑重重和裹足不前的人看到了自己的阳光。

马尔克斯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瓜熟蒂落地将这些作品写出来,唯一的理由就是那些想法经受住了岁月的考验。

对待一个叙述构想就像是对待婚姻一样需要深思熟虑。

虽然海明威也同意对一个题材进行“陈放”是必要的,他反对仓促动笔,可是他认为不能搁置太久。过久的搁置会丧失叙述者的激情,最终会使美妙的构思沦落为遗忘之物。然而,马尔克斯和马勒似乎从不为此操心,就像他们从不担心自己的妻子是否会与人私奔,他们相信自己的构想会和自己的妻子一样忠实可靠。在对一个构想进行长期的陈放或者丢弃之时,马尔克斯和马勒并没有袖手旁观,他们一直在等待,确切地说是在寻找理查·施特劳斯所说的“激发”。

灵感来到时“词语不待我们呼唤就自我呈现出来”。他说:“灵感就是文学经验本身。”与歌德不同的是,帕斯强调了艺术家自身的修养、技巧和洞察力的重要性,同时他也为“陈放”或者“丢弃”的必要性提供了支持。在帕斯看来,正是这些因素首先构成了河床,然后灵感之水才得以永不间断地流淌和荡漾;而且“文学经验本身”也创造了艺术家的个性,帕斯认为艺术家与众不同的独特品质源于灵感,正是因为“经验”的不同,所获得的灵感也不相同。

灵感这个词已经给浪漫主义作家搞得声名狼藉了。我认为,灵感既不是一种才能,也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作家坚韧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

那么这个人和他要表达的主题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互相制约的紧张关系,因为写作的人要设法探究主题,而主题则力图设置种种障碍。有时候,一切障碍会一扫而光,一切矛盾会迎刃而解,会发生过去梦想不到的事情。


色彩

作品里长时间不变的灰蒙蒙,确实给人以色彩单一的印象。

红色有着无法约束的生气,虽然它没有黄色放肆的感染效果,然而它是成熟的和充满强度的。

由于房间是海洋的颜色,就使他在远离海洋时仍然感到空气里充满了盐味。

色彩的和谐必须依赖于与人的心灵相应的振动。

瓦格纳差不多是音乐里的梅菲斯特,是疯狂和恐怖的象征,当他的音乐越过边境来到巴黎的时候,也就是洪水猛兽来了。

宁静与和谐往往意味着低调子的优美,当所有的色彩加强到近似于疯狂的对比时,他们的眼睛就会被色盲困扰。

他背着一个装满了画稿的口袋,躬腰曲背,毕恭毕敬,好像他背上负着的就是整个苍穹,因为在他看来,这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水滔滔的江河和月光皎皎的夏夜。

“冷艳玫瑰生机盎然/千枝一色芳姿翩翩。”每朵花梦想着雅丽丝夫人/会嗅到它们花盅的幽芳。”没有比这样的恭维更能打动女性的芳心了,这是“千枝一色”都无法相比的。


字与音

人们常常抱怨说,音乐太含混模糊,耳边听着音乐脑子却不清楚该想些什么;反之,语言是人人都能理解的。

为此他敏感地意识到诗人阴冷和严谨的风格与叙述里不断波动的美感、愉悦和温柔其实是相对称的。

在《伊利亚特》里,仅仅为了表明统率船队的首领和海船的数目,荷马就动用了三百多行诗句。犹如一场席卷而来的风暴,荷马史诗铺天盖地般的风格几乎容纳了世上所能发出的所有声响,然而在众声喧哗的场景后面,叙述却是在宁静地展开。

这些像沙子铺满了海滩一样铺满了道路的兵勇,我可以保证他们的脚会将大地踩得轰然作响,因为卷起的泥尘像浓雾似的遮住了峰峦。

那天晚上,教堂里点燃了上千支蜡烛,宛若寥廓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在烛光下,压抑、沉重的歌声组成的奇特合唱在四周回响。他们每个人的胸膛就像一座地牢,从它的深处,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灵奋力挣脱出来,在悲伤苦痛中去赞美圣约之神,在坚定的信仰中向他呼唤。

李斯特精确的描写和令人吃惊的比喻显示了他精通语言叙述的才华。

演唱视为一个民族历史的叙述,过去和正在经历中的沉重和苦难,还有未来有可能获得的荣誉。李斯特听出了那些由音符和旋律组成的丰富情感和压抑激情,还有五彩缤纷的梦幻,“揭示出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正放射着光辉,而他们通常将这团炽热的火焰用灰烬小心谨慎地遮掩着,使我们看来它似乎是冷冰冰的”。

人们之所以相信权威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外行。

门德尔松之所以会感到语言是含混、模糊和容易误解,那是因为构成他叙述的不是词语,而是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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