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叙述
简短的篇章里却用音乐的精神为线索串起了众多大师。
旋律里流淌着夕阳的光芒,不是炽热,而是温暖。在叙述的明暗之间,作者的思考正在细水长流,悠远而沉重。
时刻回首眺望着自己的屋门。音乐呈现了难以言传的安详,与作者的其他室内乐作品一样,内省的精神在抒情里时隐时现,仿佛是流动之水的跳跃,沉而不亮。在这里,作者是那样的严肃、一丝不苟,他似乎正在指责自己,他在挥之不去的遗憾、内疚和感伤里,让思想独自前行,苦行僧般地行走在荒漠之中,或者伫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水之间,自嘲地凝视着自己的倒影。重要的是,无论是指责还是自嘲,作者都表达了对自己深深的爱意。这不是自暴自弃的作品,而是一个无限热爱自己的人,对自己不满和失望之后所发出的叹息。这样的叹息似乎比欣赏和赞美更加充满了爱的声音,低沉有力,缓慢地构成了他作品里最动人的品质。
当音乐上的两位宿敌李斯特和瓦格纳相继离世之后,勃拉姆斯终于摆脱了别人为他们制造出来的纷争,他获得了愉快的生活,同时也获得了孤独的荣誉。他成为了人人尊敬的大师,一个又一个的勃拉姆斯音乐节在欧洲的城市里开幕,在那些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厦里,他的画像和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的画像挂在了一起。虽然瓦格纳的信徒们立刻推举出了新的领袖布鲁克纳,虽然新德国乐派已经孕育出了理查·施特劳斯。
布鲁克纳不过是一个“拘谨的教士”,他的庞大的交响曲不过是“蟒蛇一条”,而施特劳斯和马勒仅仅是年轻有为刚刚出道而已。
这位老单身汉喜欢将糖果塞满自己的口袋,所以他每到一处都会有一群孩子追逐着他。
当火车经过罗西尼的故乡时,他站起来在火车上高声唱起《塞尔维亚理发师》中的咏叹调。
坐在他毕生的支持者的橘子园里,喝着香槟酒,看着海豚在悬崖下的那不勒斯湾中嬉水。
可是他平庸的弟弟只能在他辉煌的阴影里黯然失色。
他的回忆绵延不绝,就像是盘旋在他头顶的鹰一样。
他住在魏玛的艺术别墅里领导着一支前卫的德国音乐流派,与门德尔松的信徒们所遵循的古典理想绝然不同。
李斯特为之着迷,请这位年轻的作曲家坐到琴前,当着济济一堂的才子佳人,演奏他自己的作品,可是过于紧张的勃拉姆斯一个音符也弹不出来,李斯特不动声色地从他手中抽走手稿,精确和沉稳地演奏了他的作品。
虽然他喜欢李斯特这个人,并且仰慕他的钢琴造诣,但是对他描绘情感时夸张的音乐开始感到厌倦。当李斯特有一次演奏自己的作品时,勃拉姆斯坐在椅子里睡着了。
他寻找的就是像森林和河流那样自然和真诚的音乐。
同时他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拒绝加入李斯特和瓦格纳的新德国乐派,他接近的是音乐中的古典理想,他从门德尔松、肖邦和舒曼延伸过来的道路上。
庆幸的是他没有贝多芬那种对战争和胜利的狂热,他是一个冷静和严肃的人,是一个内向的人,这样的品性使他的音乐里流淌着正常的情绪。
《第一交响曲》让维也纳欣喜若狂,这是勃拉姆斯最为热爱的城市。维也纳人将他的《第一交响曲》称作贝多芬的《第十交响曲》,连汉斯立克都说:“没有任何其他作曲家,曾如此接近贝多芬伟大的作品。
两人都是单身汉,都身材矮小,都不修边幅,都爱喝酒,而且都以坏脾气对待围攻他们的人
在那个时代,勃拉姆斯是一个热爱旧音乐的人,他像一个真诚的追星族那样,珍藏着莫扎特G小调交响乐、海顿作品二十号弦乐四重奏和贝多芬的《海默克拉维》等名曲的素描簿;并且为出版社编辑了第一本完整的莫扎特作品集和舒伯特的部分交响乐。他对古典主义的迷恋使他获得了无懈可击的作曲技巧,同时也使他得到了严格的自我批评的勇气。
勃拉姆斯怀旧的态度和固执的性格,使他为自己描绘出了保守的形象,使他在那个时代里成为了激进主义的敌人,从而将自己卷入了一场没完没了的纷争之中。
《尼伯龙根的指环》所改变的不仅仅是音乐戏剧的长度,同时也改变了音乐史的进程。这部掠夺了瓦格纳二十五年天赋和二十五年疯狂的四部曲巨作,将十九世纪的大歌剧推上了悬崖,让所有的后来者望而生畏,谁若再向前一步,谁就将粉身碎骨。
他对和声的使用,将使和声之父巴赫在九泉之下都会感到心惊肉跳。
第一个庄严的音符是死亡吗?每一天迷人的黎明都以爱为开端…
李斯特几乎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演奏家,这位匈牙利人的演奏技巧如同神话一样流传着,就像人们谈论着巴赫的管风琴演奏。录音时代的姗姗来迟,使这样的神话得到了永不会破灭的保护。而且李斯特的舞台表现几乎和他的演奏技巧一样卓越。
我看到他脸上出现那种掺和着满面春风的痛苦表情,这种面容我只在一些古代大师绘制的救世主的画像中见到过。他的手在键盘上掠过时,我身下的地板像钢丝一样晃动起来,整个观众席都笼罩在声音之中。
他昏倒在替他翻谱的朋友的怀抱中,在他这一阵歇斯底里的发作中我们一直等在那里,一房间的人全都吓得凝神屏气地坐着,直到艺术家恢复了知觉,大家才透出一口气来。
正在自己疲惫的生命里苟延残喘。
《欧那尼》上演了,巴黎剧院里的战争开始了——“幕布一升起,一场暴风雨就爆发了;每当戏剧上演,剧场里就人声鼎沸,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戏剧演到收场。连续一百个晚上,《欧那尼》受到了‘嘘嘘’的倒彩,而连续一百个晚上,它同时也受到了热忱的青年们暴风雨般的喝彩。”维克多·雨果的支持者们,那群年轻的画家、建筑家、诗人、雕刻家、音乐家还有印刷工人一连几个晚上游荡在里佛里街,将“维克多·雨果万岁”的口号写满了所有的拱廊。雨果的敌人们订了剧院的包厢,却让包厢空着,以便让报纸刊登空场的消息。他们即使去了剧院,也背对舞台而坐,手里拿着份报纸,假装聚精会神在读报,或者互相做着鬼脸,轻蔑地哈哈大笑,有时候尖声怪叫和乱吹口哨。
维克多·雨果安排了三百个座位由自己来支配,于是三百个雨果的支持者铜墙铁壁似的保护着舞台,这里面几乎容纳了整个十九世纪法国艺术的精华,有巴尔扎克,有大仲马,有拉马丁、圣伯夫、波德莱尔、梅里美、戈蒂耶、乔治·桑、德拉克洛瓦……波兰人肖邦和匈牙利人李斯特也来到了巴黎。后来,雨果夫人这样描述她丈夫的那群年轻的支持者:“一群狂放不羁,不同凡响的人物,蓄着小胡子和长头发,穿着各种样式的服装——就是不穿当代的服装——什么羊毛紧身上衣啦,西班牙斗篷啦,罗伯斯庇尔的背心啦,亨利三世的帽子啦——身穿上下各个时代、纵横各个国家的奇装异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剧院的门口。
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开始了他们各自光怪陆离的叛逆。
那种让品行端正、衣着完美、缠着围巾、戴着高领、正襟危坐的资产阶级深感不安的人。
他们举止粗鲁,性格放荡,随心所欲,装疯卖傻;他们让原有的规范和制度都见鬼去了;这群无政府主义者加上革命者再加上酒色之徒的青年艺术家,似乎就是荷尔德林希望看到的“人”。他们生机勃勃地,或者说是丧心病狂地将人的天赋、人的欲望、人的恶习尽情发挥,然后天才一个一个出现了。
可是勃拉姆斯的作品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严谨,他生活在那个越来越疯狂,而且疯狂正在成为艺术时尚的时代,而他却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讲究克制,懂得适可而止,避免奇谈怪论,并且一成不变。
那些天才几乎都以叛逆自居,而勃拉姆斯却心甘情愿地从古典的理想里开始自己的写作;那些天才尽管互相赞美着对方,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深信自己是孤独的,自己作品里的精神倾向与同时代其他人的作品绝然不同。
其实他只要像瓦格纳那样去尝试几次让人胆战心惊的音响效果;或者像李斯特那样为了艺术,不管是真是假在众人面前昏倒在地一次、歇斯底里地发作一次,他就有希望很像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了。可是勃拉姆斯一如既往地严肃着。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作品中特殊的严肃气质。
那群团结一致互相协作的青年艺术家早就分道扬镳了。维克多·雨果早已经流亡泽西岛,大仲马也早已经将文学变成生财之道,圣伯夫和戈蒂耶在社交圈里流连忘返,梅里美在欧也妮皇后爱情的宫廷里权势显赫,缪塞沉醉在苦酒之中,乔治·桑隐退诺昂,还有一些人进入了坟墓。
他仍然在自己的音乐里表达着与生俱有的沉思品质。从不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别人的指责和瓦格纳式的榜样从没有让他动心。纷争的马车已经不愿意在这荒凉之地停留了,它要驶向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城市。勃拉姆斯茕茕孑立,黄昏正在来临。
他的作品和作品之间似乎只有一夜之隔,漫长的二十一年被取消了。
演奏仿佛是黄昏的降临,万物开始沉浸到安宁之中,人生来到了梦的边境,如歌如诉,即便是死亡也是温暖的。这时候的大提琴和钢琴就像是两位和谐的老人,坐在夕阳西下的草坡上,面带微笑地欣赏着对方的发言。
勋伯格成长起来了,这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音乐革命者,这位瓦格纳的信徒,同时也是勃拉姆斯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