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与宋词是中国文化上的双峙。唐诗是在魏晋南北朝的诗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有五言绝句、七言绝句、五言律诗、七言律诗等,对平仄、对仗的要求较高,多抒发自己的志向、理想、政治诉求等,如杜甫的“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宋词是在唐诗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又称长短句,受到词牌的约束较多,是一种韵文,多反映词人内心的情感、感动等,主要用来歌唱,如李清照的“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由于唐诗和宋词很兴盛,很多人以为唐代的词与宋代的诗一般般,这其实是个误解。其实,唐词也很厉害,比如如今大家公认的最早的一首署名词就是李白的《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幽暗的深林广漠无边,薄暮的烟霭轻纱一样笼罩下来,那一排排的碧绿也不过是伤心的色彩。暮色苍茫中,远眺的人儿正在忧愁。靓丽的楼台,也只能茕茕独立。倦鸟归巢归心急。而我,回去的路在哪里?只看见一座座长亭又连着一座座短亭。
怎么样,厉害吧。
再说宋诗。宋诗其实也很厉害,但宋诗与唐诗的最大区别在于“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将诗散文化、议论化,同时在诗中寄予了很多人生哲理,比如王安石的《登飞来峰》: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这首诗的意思很浅显,就不翻译了。
同样是写登临,相较于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气韵高古、格调悠远的感性描写,王安石的这首《登飞来峰》要理性得多。这首诗最为人称道的是并没有着重写飞来峰的景色,重点写了登临峰顶的感受: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寓意要看透事物的本质,就必须掌握正确的观点、方法,很具有哲理性。这与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有异曲同工之妙。
宋诗的另一个特点就是融入了很多佛门禅机。由于宋代新儒学的兴起,吸收了儒释道三者的精华,使得宋代的哲学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儒家修身,是文化精髓;道家修骨,是处世之道;佛家修心,是精神升华。儒释道兼容并蓄,使得宋代文化达到了中华文化的巅峰。当时,很多宋代的诗词大家都是儒释道样样精通,有些甚至还以佛门弟子相称,比如苏轼就号称“东坡居士”、李清照号称“易安居士”、辛弃疾号称“稼轩居士”,其实“居士”就是“在家修行的佛门弟子”的意思。很多诗家在创作的时候,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很多儒释道“命运无常”“人生悲苦”的内容和“清旷闲逸“”高风绝尘”的特点。这样的创作内容与创作风格,大大拓宽了诗歌的宽度,也提升了诗歌的高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宋诗的成就一点儿也不亚于唐诗,正如陈寅恪先生的名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近来读了很多宋诗,有些还很冷僻,但也饶有兴趣。比如苏轼的《赠龙光长老》就很有意思:
斫得龙光竹两竿,持归岭北万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
这首诗还有个很长的前言:“东坡居士过龙光,求大竹作肩舆。得两竿。南华圭首座,方受请为此山长老。乃留一偈院中,须其至,授之,以为他时语录中第一问。”大意是苏轼北归过龙光寺的时候,幸得两根大竹子作为肩轿,龙光寺长老让自己写一首偈语,于是自己便写了这首赠诗。
苏轼的这首诗是在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写的,那年他已经六十六岁,刚结束了在儋州四年的谪居生涯,启程北归,途经韶州(今广东韶关)龙光寺,受到院中住持僧人的款待,不禁感慨万千,留下此诗以赠。
这首诗的起笔“斫得龙光竹两竿”一句很有意思,看似平淡,信手拈来,却深有蕴意。龙光寺长老听闻好友苏轼终于结束了流浪生涯北归途经本寺,急忙赶来,亲手砍下翠竹两竿相赠,一是让苏轼做成肩轿,以解苏轼翻山越岭的困扰;二是寓意“青青翠竹,尽是法身”,貌似无情,实则有性,用它相赠友人,表达佛家弟子的良苦用心;三是称颂苏轼几十年来尽管身处逆境,但仍保持如挺拔翠竹般的高风亮节,鼓励好友以翠竹为侣,不向多舛的命运低头,自始至终保持冰清玉洁的高尚品质;四是寓意“君子之交淡如水”,尽管好友千里迢迢来看望,自己也仅以两根竹子相赠,但朋友之间的深厚情谊却蕴含其中,个中眷眷深情,感人至深。
而接下来这句“持归岭北万人看”也蕴含深意。龙光长老的这份深情自己收到了,也明白了长老赠竹的寓意,自己对这两竿翠竹极为珍视,尽管归路迢迢,却始终带在身边,而且表明自己即便翻过大庾岭,也不会将这两根竹竿丢弃,一直保留,而且自己一旦北归,还要将这两根翠竹向“万人”展示,一是展示自己和长老的深情厚谊;二是表示自己尽管快要北归,内心十分高兴和自豪,但仍不忘记弘扬佛法,展示佛法高风虚心、感化众生的深刻含义,让给更多的人看到翠竹就会想到佛法的力量;三是寓意自己就像那两根翠竹,尽管几十年来屡遭贬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不断被流放各地,但如翠竹那样依然保持坚韧不屈的气节、无私奉献的风骨、谦逊谨慎的品格以及高风亮节的灵魂,依然“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后面两句要连起来欣赏才好。“竹中一滴曹溪水,涨起西江十八滩。”笔峰陡起,神气俱来。“曹溪水”是个典故,曹溪是地名,在广东曲江县双峰山下,当年六祖慧能见曹溪水清澈见底,泉如湛露,十分喜爱,于是便在曹溪的宝林寺住下来,每日沐浴净身,感悟佛法,突然有一天他顿悟佛理,曹溪水因此而成为千年圣水。而曹溪就此被奉为禅宗祖庭,慧能法师也成为一代禅宗宗师。青青翠竹中蕴含了一滴曹溪的泉水,到了西江的时候,就能涨起“十八滩”。这两句表达了四层意思:一是这一滴“曹溪水”,沾溉所及,竟能 “涨起西江十八滩”,寓意佛法无边,佛力无边;二是这“一滴曹溪水”,乃是禅宗大师大兴佛法的象征,灵气所至,能使人“顿悟”,龙光院竹之中,有此光大禅宗之水,自己幸而持归,正说明自己对此水的崇拜和对禅学的倾慕;三是龙光长老仅凭“一滴曹溪水”,就能悟得禅宗真谛,如同当年的六祖一样,慧根深厚,直指本心,见性成佛,也必将成为一代禅宗大师;四是“一滴曹溪水”蕴含着龙光长老的深情厚谊,这份情感在自己的内心,最终将幻化成“西江十八滩”的滔滔江水,穿山破壁,奔腾而下,连绵不绝,一泻千里,激起了自己的万般思绪和无限感慨。
这首偈语尽管只有短短四句,二十八个字,但字字珠玑,暗涵深意,充分体现了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特点,是苏轼晚年诗词的代表作。特别是最后一句“涨起西江十八滩”更像一种预言,此后,以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等为代表的江西诗派在北宋诗坛大放光彩,他们受禅宗影响很深,诗风奇崛瘦硬,力摈轻俗、语言质朴,对后世的影响很大。
坦率地说,苏轼也算少年早慧,二十一岁便高中进士,本来仕途一片平坦,然而由于“乌台诗案”莫须有的罪名,此后仕途坎坷,一路被贬谪流放,“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人生的大好年华,不是被贬谪,就是在贬谪的路上,饱经人生风雨,但他始终笑对人生,超然旷达,无时无刻不在追逐人生的真正韵味,或者说是升沉难料的命运。他在连遭黄州、惠州、儋州三次贬谪之后,仍然以坦然平和的心态面对贬谪带来的不幸和灾难,并用随缘自适、清新淡泊、清淡从容的心态去化解人世间的艰辛与烦恼,乐此不疲地去寻找生活乐趣,乐观愉快的享受着生活。可以说,苏轼身受曹溪竹水的感染,心受禅学灵气的激发,在洞察世态人情之后,愈加豁达开旷地看待人生的险途,真正做到了不为世俗所扰,真正地热爱那种平静、疏淡、简朴的生活,真正体会到了人间的韵味,最终形成了“清欢”这一清雅恬淡的人生境界。而这种“清欢”是在阅尽人世浮华、饱经贬谪之悲的浸泡和过滤,才得以领悟到的人生底蕴和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