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一本书会读得很慢很慢。或者是因为文字难懂晦涩,或者是内容对读者没有足够的吸引力不足以让人沉陷进去,又或者和书和文字无关,而是读到某一个地方,内心里有一道小小的坎,不太容易说服自己跨越,于是阅读停滞。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上册早读完,下册进展缓慢,读到一小半的时候,就完全不能继续了。并不是因为写得不好,不是的。读李一冰先生的这本传记的时候,经常会有双重的揪心之感。因为个人遭际的悲辛困厄,李一冰先生在这本传记中熔铸了太多个人的情感,“一冰先生让《苏传》里的东坡和他真实的生命处境交融在一起“,”他从东坡一生看到文人的真性情、率直和乐观,看到一肚子不合时宜,更看到了围绕其间的政治漩涡与小人诬陷。“他藉东坡的行止浇自己的块垒,其中有幽微难言,更有激荡澎湃的饱满情感冲击读者的心灵。可是越这样,读到苏轼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的时候,就越发痛心而不敢再往下读。捂着心口读完了“乌台诗案”,接着神宗驾崩,年幼的哲宗继位,一向对苏轼颇有好感的太皇太后听政,于是元佑年间的苏轼,成为赤绂银章的翰林学士,“人在玉堂深处”,此时的苏轼从仕途意义上来说可谓是达到他人生的华美顶端。冠盖如云,朋友间欢宴谈笑,可谓热闹,但也伴随着“蜚言满路,谤书盈箧”。我经常想,人生就像看一部传统戏曲那样,大团圆的结局多好,才子佳人终成眷属,坏蛋奸臣终被惩罚。如果我是懵懂的也好啊,可是我却知道等待着苏轼的是更加艰险凶恶的未来。多少政敌欲置他于死地,一再被夺官贬职,一贬再贬终至海角天涯。要心平气和地继续读下去,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凡庸如我,经常被一种外在的幸福蒙蔽了双眼。在读人物传记的时候,暗自被自身的浅薄惊到。这种浅薄表现出来就是一种可笑的脆弱,对世事洞明通达的智慧,一点儿都没有。我不能看到传主的失败和困顿,不能看到欺骗和背叛,不能忍受生活的褶皱里爬满污浊,渴望那些能对于脆弱的人性给予抚慰的东西。可是生命本质上就是一场欺骗啊,它的境况就是失败的境况,能拯救它的不是“快乐和快感”,而是从挣扎中取得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有时候表现为艺术作品,有时候就是一种人生态度。
出差,带了一本朱刚《苏轼十讲》。读完第一讲《雪泥鸿爪》,心下忽然开朗,如释重负。
在苏轼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从贬谪之地海南获赦北归,到达金陵的时候,遇到老朋友法芝和尚,作《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
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赢牛踏旧踪。
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
“鸿”这个意象在苏轼的诗词作品中频繁出现,而其代表的不同涵义也映照出苏轼在不同时期他的心境以及人生态度的变化。
最早出现“鸿”是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此时的苏轼处于仕途的起点,诗中的“雪泥鸿爪”朱刚先生解释其喻意为“太渺小的个体不由自主地飘荡在太巨大的空间之中,所到之处都属偶然。”而“鸿飞那复计东西”就是那时候的苏轼的真实人生感受,人的命运是不由自主而充满偶然性的,从他以后的仕宦经历来看也的确如此,不管是在京城身处庙堂中心,还是外放,还是在贬地,都由不得他做主,一身都是随着朝廷的差遣而转徙不定,如寄于天地间,随风飘荡。
到轰动朝野的“乌台诗案”发生,苏轼被贬黄州,其间所作的《卜算子.黄州定居惠院寓居作》一词中,“鸿”的意象再次出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以“幽人”“孤鸿”自喻,从起先的因为必须随朝廷的差遣而四处转徙不定那种被动不安,到此时被朝廷抛弃在圈定的被贬之地的孤怀寂寞的不被理解之苦,“孤鸿”有着精神上遭流落的象喻。
但是“拣尽寒枝不肯栖”,宁愿停落在寂寞沙洲,这对栖身之地有所选择的小小的倔强,与先前的被动随风飘荡之间有了微妙的变化。在同样作于黄州的另一首诗中,“鸿”再一次出现: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江城白酒三杯俨,野老苍颜一笑温。
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诗中的“秋鸿“有了候鸟的属性,不再是”雪泥鸿爪“中那个只是迁徙飘零不知道去哪里的鸿。作为候鸟的鸿其境遇不再全属偶然,”自由之身可以与喜欢的环境反复温存“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已经为他的长期贬居生活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不自由之中体会心灵自由的喜悦。
但黄州不是苏轼仕宦人生的终点,他终究又被命运卷入更加错综复杂的政治生活中。哲宗继位,元祐元年,他成为“元祐大臣“,虽是仕途佳境,但也意味着自由之身失去,再次陷入”雪泥鸿爪“般的人生境遇中。元佑四年,苏轼再次来到杭州,担任知州,旧地重游恍然一梦。
到处相逢亦偶然,梦中相对各华颜。
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
此诗中虽然不见“鸿“,但”到处相逢亦偶然“可不就是”雪泥鸿爪“,在充满偶然性的人生飘荡中,时间在残酷而无声地流逝,人生的空漠感扑面而来。在悲哀之余,也有奇迹发生,那就是一个渺小的个体在巨大的时空中随机飘荡,竟然有相逢,竟然有重逢,这种喜悦足以抚慰心灵,而让这”雪泥鸿爪“般的人生充满了诗意,弥漫着温馨。
元祐七年,苏轼作《送芝上人游庐山》:
二年阅三州,我老不自惜。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岂知世外人,长与鱼鸟逸。老芝如云月,炯炯时一处。比年三见之,长若有所适。逝将走庐阜,计阔道逾密。吾生如寄耳,出处谁能必。江南千万峰,何处访子室。
元祐初年,苏轼从京城知杭州,被召回后旋又出知颍州,移扬州。此时他已过中年,渐入老境。这几个地方是他早年的游宦之地,临老又至此,虽有重逢的喜悦,但也不免有若转磨之牛,“步步踏陈迹”之感,仿佛被困在网罟的飞鸟,自是羡慕法芝飘踪无定但自主来去的生涯。“雪泥鸿爪”苦于到处偶然,而“团如磨牛”苦于人生的重复无趣。“从少年时感叹人境相值的偶然性,到中年后历经宦途的转徙,改为感叹人境相值的重复性。”陈陈相袭,沉沉欲死,心生厌怠而摆脱无从,一种无力感深深地压迫着苏轼的心灵。但当贬谪的命运再次降临到苏轼的头上时,殊不知这万里南迁却给他的精神世界打开了另一片广阔的空间。
有一次,苏迈写了一首诗,寄给苏过,苏远先唱和了一首,苏徹看到子侄们都写得不错,就寄书苏轼,表庆贺,于是苏轼也次韵一首表示鼓励。
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
汝如黄犊走却来,海阔山高百程送。
庶几门户有八慈,不恨居邻有二仲。
他年汝曹笏满床,中夜起舞踏破瓮。
会当洗眼看腾跃,莫指痴腹笑空洞。
誉儿虽是两翁癖,积德已是三世种。
岂惟万一许身还,尚恐九十烦珍从。
六子晨耕箪瓢出,众妇夜绩灯火共。
《春秋》古史乃家法,诗笔《离骚》亦时用。
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
虽然苏轼把自己比喻为路途艰难中的老牛,但从诗中所传达出的情绪看,与“磨牛”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如果不是年纪大了,又遭遇贬谪,他完全可以如一只黄犊一般跨越海阔山高,诗中所蕴含的精神气象磅礴醇厚。所以,当他离开海南岛的时候,对这些年的南国经历表述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正是这岭海之游,帮助他摆脱了“团团如磨牛,步步踏陈迹”的僵滞无趣的人生,使得年高体衰的老牛也具有了“黄犊”一般的刚健气象。一再贬谪的命运赋予了他生命中最最壮丽的奇遇,虽九死而不恨,这不仅仅是一份倔强而已,更是一个心灵上得到真正成长的人对他所遭遇的困境所发出的真诚的感谢。“海南一游,确实造就了一个心灵澄澈的诗人,造就了一个海天朗月般的生命。政治上的自我平反,人格上的壁立千仞,这些都已不在话下,诗人的生命之歌唱到这里,将要融入天地自然之乐章,而成为遍彻时空的交响。”
再回到苏轼生命中最后的那首诗:
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赢牛踏旧踪。
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
“鸿”虽经飘零,但总会归来,身世的飘忽不定和人境相值的偶然性,都在“归”这一个字中得到化解,而出走半生归来的苏轼因彻底摆脱了人生因循陈迹的僵涩,他的灵魂超越了空间的局促和身世迁徙的重复循环,而得大自在,大解脱,其光芒如朗照中天的明月,照耀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