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年,再次翻开这本《博尔赫斯谈话录》,依旧在曾经被触动的地方再次被触动,但不止于此。这一次,有了更多的思考和联想,特别是那些联想,让我沉浸在片刻的宁静和喜悦之中,更深地体会到读书的快乐。
喜欢看各种谈话节目,看作家的访谈。作品是在作家有意识地设计中完成的,访谈不一样,它更即兴,也更贴近生活。有时想了解一个人,看他与别人的谈话是个不错的渠道。以下博尔赫斯所言均来自书中他与巴恩斯通的对话。我很羡慕巴恩斯通,可以面对面与博尔赫斯谈话,可以聊这么多话题。我没有这样的机会,除非——在梦中。
博尔赫斯:梦是一种创造。
我:是的,可是我好像在逐渐失去这种创造力。有多久不曾做梦了?或许每夜都做过梦,醒来却忘得一干二净。还记得的离我最近的一次美好的梦境发生在去年年底。那一夜我梦见了七瓣。
我们一起在山间玩耍,山的一面是悬崖,她围着一棵小树转了一圈,一不小心从光滑的草上滑到悬崖边,掉了下去,下面有一个向下倾斜的小土坡,小土坡上长了一棵小松树,她抓住松树,但只抓住了几秒,这一次是真的掉进了空荡荡的悬崖。
我目瞪口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看着她急速坠落。突然,她张开双臂,她的手臂上并没有长出翅膀,但是坠落的速度一下子变缓了,她像背着一个隐形的降落伞一样缓缓向下飘落。她在空中滑翔的姿态深深吸引了我,我有一种想跳下去跟她一起飞的冲动,但我在崖边刹住了脚。意识到奇迹往往是不期而遇的,不是刻意追求得来的,我没信心纵身一跳能像她一样在空中滑翔,万一直接摔死了呢?
她掉落在悬崖下边的一堆草垛上。这么高,即使下面是一堆棉花也不能保证什么。足足三十秒,她一动不动,我再次心急,却见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毫发无伤!
第二天我跟她聊到这个梦,她给我看她那几天画的一幅画,画中呈现的意境居然与我梦中的情景极其相似。
这个梦令我印象深刻,几天后,我把她在空中飞翔的那一幕写进《塔布林》中,结尾处娜娜在悬崖边坠落的场景就取材于这个梦。
这个梦的细节始终印在脑海里,醒来后我想到电影《笔下求生》,男主作为书中人,作者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必死的结局,但是当他坦然接受之后,作者反而修改了结局,给了他生机。这个梦也给我这样的启示。从悬崖坠落,危险而接近死亡,但是当她不再抗争,张开双臂拥抱这一时刻,一切都变了,命运给了无畏者生机。
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呢?大概我潜意识中觉得她就是这样勇敢的人。为了心中所向,不惜让自己陷入绝境,在绝境中逢生。这个梦让我看到了一个人强大的生命力和求生的创造性。
之后,我多想再做一个这样的梦,一直没有梦到。
博尔赫斯: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恐惧。在我儿时家里放着些讨厌的东西。有三面大镜子竖在我的房间里。还有那些光滑可鉴的红木家具,就像保罗书信中描写的晦暗的镜子。我害怕它们,但我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敢说。
我:面对镜子我始终心怀好奇,因为我小时候家里没有一面大镜子。当时家里最大的镜子镶嵌在妈妈的大衣柜上,那是妈妈的嫁妆之一。镜子在衣柜上半身的中间,我长到不那么小的时候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日常使用的是另一面圆形的镜子,放在条桌上,我们对镜梳头或在冬天照着镜子抹雪花膏。
我没有你的这种恐惧源于物质的匮乏,在我幼小时,我从没在镜子中看到过自己的完整形象。现在我把自己代入到你的生活中去,假如我像你一样,儿时家里放着这些讨厌的东西,有三面大镜子竖在我的房间。我想我会吓哭的,特别是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小时候经常尿床,一尿床就不可避免会醒。如果这时我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可能会觉得那是个幽灵。如果在一面镜子中看到另一面镜子里的自己,哦天哪!不敢再想下去了。我理解了你的恐惧。
博尔赫斯:我认为“翅膀”总是比“瞬间”好。
我:一个喜欢词汇的人,必定会有自己偏爱的词。想想我自己喜欢什么词?比如我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字“苏醒”,它总是让我想起眼睛睁开的一瞬间。
博尔赫斯:我的一生是一部错误的百科全书。一座博物馆。
我:谁不是呢?谁如果觉得自己不是,那可能是羞于承认,就好像错误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去年在我与你的对话中我也写了这句话,但是一年过去,我发现我的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在去年的对话中,我还为自己犯过那么多错误感到不好意思。如今受你这句话启发,我甚至想写一本《错误集》。其实已经在写了,写了一点点,虽然稚嫩,但我有一点想拿给你看,或者等我写完吧。
我曾以为,对待错误是需要忏悔的。其实更好的态度是正视它,把它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与“正确”同等重要的位置上。我们学习,无非通过两种途径——正确和错误。做对了然后持续做对,它就成了经验。做错了然后纠正,就学到新的东西。是谁说的呀?如果把错误挡在门外,那么真理也要被挡在门外了。所以,真的不必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抱歉,它同样是命运赐给我们的礼物,而且不管我们要不要,它一定会来。
博尔赫斯:为什么说好事长存?正如济慈所说:“一个美丽的事物就是一种永久的欢乐。”
我:我们的灵魂不由自主地被自己觉得美的事物吸引,“美”具有万有引力。如果把世间所有美丽的美好的事物抽离掉,把艺术抽离掉,那生活就变成了完全的忍受而没有任何享受。人类之所以能忍受超负荷的作业、各种昂贵得不合理的物品需要占据宝贵的时间去赚钱维生,是因为在此之外,还有极少的好事永远存在,永远在等待我们,还有美带给我们永久的欢乐。这稀有的极少数,让我们感受到脉搏的跳动和发自心底的幸福,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在享受生活,享受生命。若非如此,活着还有个什么劲?
读者问博尔赫斯:你怎样看待文学的未来?
博尔赫斯:我想文学还是颇为安全的。文学之于人类的心灵不可或缺。
我:你是没有看到如今短视频满天飞的景象啊!自你1986年离开,才过去四十年不到,世界已经变了模样。如今的世界,与你生活的时代相比,至少要喧闹一百倍。声音,不处不在的声音,每时每刻的声音,人像海里的鱼,被声音的重重波浪包围。但是我赞同你的观点,我对文学也是有信心的。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一个极大的好处,教育几乎普及。以我所在的中国来说,只要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世间大多数文学作品,都是可以读懂的。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对文学感兴趣,会读小说散文或诗歌,但能读至少为阅读提供了可能性。人类注重养生,人生变得越来越漫长,人的一生有无数次与文学接触的机会。世界再喧闹,文学也有一种更深沉的,沉默无声的爱给予人,只要你需要。
博尔赫斯:我的五部诗集中,《夜晚的故事》是精华,是最好的一本。《布罗迪报告》和《沙之书》,它们是我最好的短篇小说。
我:前几天刚读过诗集《老虎的金黄》,我大言不惭地说,看完这一本,可以把《夜晚的故事》扔掉了。如今我收回自己的这句话。为了你的推荐,我决定再去好好读一读《夜晚的故事》和《布罗迪报告》。虽说作家心中的最好和读者心中的最好未必会重合,但是我相信你,相信你的眼光。你觉得最好,也许因为你在写作时,那些文字表达出了你最想表达的东西,而我,想接收到那些东西。《沙之书》没得说,美好得如同结晶,这是你写的书中我最喜欢的一本。
博尔赫斯:我信仰世界的神秘。当人们使用“神”这个词时,我就想起了萧伯纳的话。我不知我记得对不对,他说:“神在创造之中。”而我们就是创造者。神由我们而出。每当我们造就美,我们便创造着神。
我:神是由人创造的。所有的神话来源于人类伟大的想象力,这真是壮举。所以,当我们对神行跪拜之礼,当我们匍匐于神的脚下,其实是对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致以最高的崇敬。在佛像面前,在神邸面前,我们心存敬畏,或者充满惊叹——惊叹于人类居然可以创造出如此光明的形象。
博尔赫斯:我父亲说:“尽量多读书。非写不可时再写。最重要的是,不要急于发表。”
我:你有一个多么好的父亲,他了解事物发展的规律,遵循功到自然成,至少不急于求成。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此时此刻,我正在写下的这些文字,确实使我感到非写不可。如果不写,这些想法会在我的脑子里奔跑跳跃,折腾得我今晚没法睡觉。可惜我看到很多写作者,还没开始写就想着发表了。把发表和出版视为写作的目标,是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当然,也有可能是往钱坑里跳。写得不那么好也卖得火热的书比比皆是,市场与书的价值并不一定成正比。
我想记住你父亲给你的这个忠告,现实中没有人给我这样的忠告,这实在太宝贵了。
博尔赫斯:惠特曼把《草叶集》当做一部史诗,而不是一组短诗。当他想要写一部史诗时,他想的是:这应该是一部关于民主的史诗。他在一首诗中说道:“有些画家画出人群,又在人群中画上一位头戴光环的人。但我要我画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人都头戴光环。”于是他便有了一个非比寻常的打算。尽管人们模仿他或尽量模仿他,但是看来尚无人指出过他的这一打算。惠特曼并未模仿他自己的创作方法,而是使其方法有所成熟。
我:很长一段时间,我读诗,但不敢写,我不敢碰诗。诗太含蓄,我太直白,所以我觉得我不适合写诗。一位朋友建议我:去读惠特曼的《草叶集》吧。这真的是一部史诗。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很多。
诗的语言涵容需广,如果一句诗,仅仅表达它的字面意思,那它就不该作为诗句来呈现。把它放在散文或小说中,或许它是个不错的句子,但作为诗,它太单薄。诗句需要有回音,一句好诗读出来,脑中“嗡嗡”声回荡,令人不得不停顿一会儿,就像吃到特别美味的食物,你不会急着一口把它吞下去,会想和这种美妙的滋味多相处一会儿。这个过程非常重要,如果一个句子无法制造这种停顿,无法创造出令人回味的空间,那它就不是诗,它只是一句话。惠特曼的诗句那么直白,但是他写出了所有词汇能够表达出的,连那些没有出现的词汇能表达的也包含进去了。读他的诗,如听宏大的交响乐,他创造出来的想象空间中,有一轮巨大的太阳始终照耀在前方。
博尔赫斯:每一次我们重读一本书,这本书就与从前稍有不同,而我们自己也与从前稍有不同。
我:你喜欢庄生梦蝶的故事,我也喜欢。曾经以为人与书的相遇是一种偶然,现在看来,偶然中也存在着必然。时机未到,即使遇见了,也会擦肩而过。就像《神曲》,我知道它是伟大的作品,是西方文学的起源之一,经典中的经典,三年前我买下它,直到现在也没有翻开。但是快了,我即将要读了。
有人把作品比喻成孩子。作品出版,孩子诞生,随后在读者的注视下,这个孩子开始成长。一本书到我眼前来时,它与作者刚写下它时已经不同,它身上还倾注了已阅读过它的读者的目光。它不可能是一个扁平的存在。所以一页纸,纸上的文字,它不是平的,它像一块千层饼,我们能触碰到哪一层,除了机缘,还有自己煞费的苦心。你说阅读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正如经验也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当然是这样。最初可能会被纯粹娱乐式的,消遣式的阅读所吸引,读得多了,就不会满足于此。因为在读的过程中,我已经被书改变,那本我读过的书,或许也被我改变了。阅读,是人与书双向奔赴的旅程。
我:最后,感谢大师,带着我思考,放飞想象。
小草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