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博尔赫斯《沙之书》 -一本怎么也读不完的书

——重读博尔赫斯《沙之书》

这是第几遍读《沙之书》了?记不清。在博尔赫斯的短篇集中,最喜欢这一本,恰好博尔赫斯在访谈中也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老年对于爱思考的人来说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一生的阅历,足够多的回忆,年轻若是条奔腾的河,老年就如浩瀚的大海,海的面积由主人从出生到年老所有积累的知识、经历、情感、体验和顿悟组成。

博尔赫斯写这本书时,已年过七十,双目失明。一个人失去视觉我觉得是会改变他整个人生的事情。并不是说五感中视觉最重要,但我们拥有视力的时候,用“看”的方式了解世界确实比用其他的感官频率更多。失去视力,就只有用耳朵、鼻子、嘴、手甚至整个身体去“看”周围世界的一切。脸上的双眼合上了,或睁着也已经看不见,心里的眼睛就得睁开,通过其他感官获得的感觉与记忆中的印象对应,“看”见的已然是不一样的东西。

博尔赫斯的小说没有一篇简单的,一直都是复杂的。他短篇小说的结构繁复如迷宫如蜂巢,每一个巢孔都是完美的六边形,组合在一起又是精妙的图案。他的小说最吸引我的可能就是结构,结构是我的弱点,我一直处理不好写作中结构的部分,所写的无论散文随笔还是书评小说,结构简单如一条直路,读者或许从开头第一句就能预见到结尾。思维的复杂是智性的表现,他玩的是文字世界中高级的智力游戏。每一次读这本书,我都觉得在某些地方读明白了一点,可是我一直没有完全读明白,前方总有白茫茫一片迷雾在等着我。所以这本书可能是我永远读不完的一本书。

这次重读只读了书中首尾两篇,《另一个人》和《沙之书》。

你有没有设想过,这世上还存在另一个你?我曾经做过这样的练习,在书友天鹅的带领下,我们想象在某一个场景下与另一个我相遇。我记得我借助了镜子,镜子外是当下的我,镜子里是过去的我还是将来的我忘记了。写出来的东西很单调。问题不在于镜子,问题在我与我之间的对话。为什么在我想象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个我相遇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那个练习中,我慌慌张张地寻找话题,没几个来回就把天给聊死了。

博尔赫斯很聪明,《另一个人》一开头就给读者营造一种确有其事的氛围。“事情发生在一九六九年二月,地点是波士顿北面的剑桥……”纪录片一样的开头让人觉得这事是真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发现文学中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是魔幻的在现实中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作者越用写实的笔法去增加它的真实性,越是真实的现实中会存在的事情,作者越把它渲染描绘得接近虚幻和想象。

就这样,在剑桥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七十岁的博尔赫斯坐在长椅一头,二十岁的博尔赫斯坐在另一头。年老的拄着拐杖,年轻的吹着口哨,他们开始了对话。年老的向年轻的剧透了一点他将来会遇到的事,还剧透了一点在接下来半个世纪里他将会面临的世界的历史。

像博尔赫斯这种骨灰级书虫,他与任何人聊天恐怕都绕不过“书”这个话题。果然,年老的博尔赫斯问了年轻的博尔赫斯六个问题:

1 你正在读什么书?

2 那本书怎么样?

3 你还浏览过这位大师(作者)的什么作品?

4 你是否能清晰区别书中人物,有没有通读作者全集的打算?

5 你在写什么?

6 你是不是真的对所有人有兄弟之情?

不如我来回答一下这六个问题吧:

1 正在读博尔赫斯的《沙之书》;

2 这本书很奇妙,我被它吸引;

3 还读过《博尔赫斯全集第1辑》中的每一本;

4 不能,意象太过模糊,我读了他全集的一半,暂时还没有通读全集的打算,事实上,我没有通读过任何一位作家的全集,这是不是会造成某种缺憾?

5 在写自己的读书随笔;

6 不确定,我希望这样,可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不存分别心是件难事。

上次做自己与自己相遇的练习时,我还没有这么仔细地阅读这一篇。今天把自己的所思所感整理一遍,有点想再做一次那个练习——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沙之书》讲一个谜一般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博尔赫斯同样把自己一分为二——他自己和一个《圣经》推销员。我突然想到:博尔赫斯是不是一直在玩这样的游戏?回到上面的第4个问题:你是否能清晰区别书中人物?我觉得意象模糊,觉得他小说中的人物有很多共通之处,也许因为博尔赫斯短篇小说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从他自己身上分裂出来的,他做了他自己的上帝。就像那个古老的预言,他从身上抽出一根肋骨,然后造出另一个博尔赫斯,他赋予这个新的博尔赫斯新性别新身份,以此来突破他现实身份的固定性和唯一性。

我说大多数,因为《恶棍列传》中的有些人物是有原型的。这个想法让我想起手中这本书的第二篇《乌尔里卡》,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年轻姑娘的一次艳遇。无论什么年纪的男人,想要恋爱或艳遇时,想到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姑娘,博尔赫斯现实中晚年的秘书和妻子玛丽亚·儿玉比他小38岁。在这个故事中,迷人的乌尔里卡是他想要恋爱的对象的投射吗?还是说故事中艳遇的男女都是他造出来的,他一次抽出了两根肋骨,他像开着天眼一般地看着他造出的子民如何恋爱,他从男人和女人不同的角度去体会这种机缘巧合的偶遇的情缘。不得不感叹,大师太会玩了。写作可以让人通向自由,不是虚言。

回到《沙之书》,故事的开篇像是数学家说出的话: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

这个开头让我想起数学中“无穷大”这个概念,这个故事也是关于一本无穷之书的故事。圣经推销员把这本书称为“沙之书”,说在印度得到这本书的。书的页码排序没有任何规律,找不到第一页也找不到最后一页,无论怎么贴着封面翻开书,封面与手之间总是有好几页,就像这本书有瞬间再生的功能,而且书中的插画和内容一经翻阅立即消失不见,下次再翻开,内容就变了。故事中的“我”没有抵挡住诱惑,买下了这本被称为圣书的魔书。

拥有这样一件宝贝,“我”渐渐变得惶惶不可终日。怕书被贼偷,怕朋友们知道了会惦记索性不与朋友来往,为它痴狂,为它惊艳又为它失眠。最后“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一刻都移不开注意力的折磨,想烧掉书,又怕一本无穷无尽的书烧起来没完没了,引起火灾,让地球变得乌烟瘴气。为了回到平静正常的生活,“我”悄悄把书带到九十万册的国家图书馆藏起来,之后连图书馆所在的街道都不想去了。这像不像一个中了五百万的幸运儿,想瞒着所有人的惶惶不可终日呢?

我们总是对有些难以企及的东西梦寐以求,一旦真的有机缘得到手,可能会悲摧地发现,那是捆绑我们的枷锁。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被一个魔鬼般的枷锁捆住,想甩掉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博尔赫斯通过推销员之口说的一句话,“如果空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空间的任何一点。如果时间是无限的,我们就处在时间的任何一点。”中国人说金玉良言,这话真是有金玉一般的质感,这话说得多好啊!为了对这句话了解得更透彻一点,我决定明天再读一遍《有限与无限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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