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仁爱
爱让本身残缺的人类个体变得完整
但是在利益至上物欲横流的当下
越来越多的人宁愿坚固自己的心墙趋向独立
也不愿冒险卸下防备敞开自己
完全交付给另一个陌生的灵魂
你相信爱吗?
01
先说爱情。
<1>
希米,希米
你这顺水飘来的孩子
你这随风传来的欣喜
听那天地之极
大水浑然、灵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儿分离……
希米,希米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这是史铁生先生写给妻子的情诗,他们的爱情是令旁人羡煞的,是被朋友所祝福的,是让彼此完整的。我很好奇这段爱情是如何开始:先生在20岁时已经无法直立行走。他为什么可以找到灵魂的伴侣呢,是因为有趣的灵魂,渊博的学识,深刻的思想,还是真挚的文字?换言之,倘若一个普通的人突遇意外,他又有没有可能拥有爱情?不知何时起,金钱和容貌是在情场争胜的两大利器——或许至少是首要利器。才识、气场、品质,这些固然重要,但没有一个好看或至少干净的皮囊,哪位佳人愿意“披襟斩棘”去走入另一个陌生人的内心呢?可是残疾人的皮囊已经不是停留在“好不好看,干不干净”这一层面,而是关乎到“完不完整”,连一般的正常人青年们都在为多年单身叫苦连天,谁人又能听到背后千千万万残疾人对爱的诉求?他们因为身体的不完整,才更需要另一个灵魂来弥补缺失那份缺失,但他们却又恰恰很难在这不公平的竞争中找到爱。健全的人们在四处抱怨灵魂空虚,身心皆损的人们无声的呐喊,却从来没有人听得到。这从来就不公平,但也从来都无可奈何。
先生在这里更提出一个常人难以启齿的问题:残疾人能不能拥有正常的性生活?从来不会有哪个残疾人四处标榜:我可以.也不会低头愧疚地主动承认:我不行。没有人愿意问,更没有人愿意回答它。那么在更多人的潜意识里——至少在我的潜意识里——多少会有些影响,那么如果达成了这样的默识,他们恐怕在求偶方面更是难上加难。没有性的柏拉图式恋爱,在2020年又还能存在多少?如果说性是爱的仆从,那么真正的爱情只要心意相通即可,又何需性来证明呢?
爱是性的前提,无爱之性皆为欲望发泄,其在如今高压力快消费时代确实是有被需要,但着实难与爱混为一谈。且看性的形式,要求双方亲密无间彼此交合。正如爱之始,需要原本独立自爱的两个个体突破自身界限的壁垒,尝试让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心灵。而性正是将“卸下所有防备”发挥到了极致,通过肉体触感来解放心灵,通过最大化的开放来接纳对方,这同时也是对另一方绝对信赖的表现。这就是性,它不能代表爱,却是爱情里不可或缺的关键。性本无需羞愧,它也是艺术。《毛姆随想录》里写道:艺术的价值不在于美,而在于正当的行为。艺术家们的目标,便是解除压迫他们灵魂的负担。性正是爱里正当的行为,艺术家们在一个又一个世纪,用性来表达情感的高潮,纵使在宗教与传统的围追堵截之下,仍能带着枷锁起舞,让性与爱,找到它们本来就属于自己的“诗意的栖居”。
在写到这里时忍不住笑出了声——自己母胎单身了23年,没有残疾、或是深陷爱河的体验就在这里信口开河凭借所读之文字恣情发挥,而且倘若把一个有残疾的姑娘放到我面前,又怎会不心生犹豫和顾虑?如此一来对刚才自己的高谈阔论不免心生惭愧。还请各位看客仁者见仁。
<2>
将恋爱这个字
和猫这个字更换
恋爱摇头晃脑地
钻进你的怀里
像猫咪一样温暖
昨天有人问我,你所理想的爱情是什么样子?我先来描述一下她所形容的理想爱情:
有好多好多想要和你完成的事情,是在周末傍晚窝在沙发上听你念书,旁边或许有着缩小版的你和一只猫咪,对了那只猫叫啾咪;是周六早晨手拉手去菜市场买未来一周的食材,沿途每个人幸福感仿佛是要溢出来的样子,带着几毛几分钱的烟火气的地方是最容易满足的;是站在床上帮你系领带的早晨;是一起在夏天的傍晚穿着人字拖逛夜市;是不停得听我念念叨叨的一起跑步健身;是可以一起吃掉一个西瓜和超大桶冰淇淋;是春天去野餐、夏天一起待着吹空调、秋天去咔哧咔哧踩落叶,冬天蜷在沙发上吃烤红薯。因为有你,平凡的每一天都是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的味道;是趁你做饭偷偷捣乱;是会在你修灯泡的时候仰起头夸你好棒好帅;是允许我当一个小朋友的你以及让你可以当个小男孩的我。我想和你做好多好多事情,说都说不完。我愿意在你没有出现的日子里变得更好,然后等你出现的时候,一把抱住你,分享未来的快乐和悲伤。
甜美,确幸,温暖,彼此照耀,耳鬓厮磨。这也是我曾经所极度向往的爱情,包括现在也一样。可不知不觉的,虽未经历过任何一段真实存在的感情,却发现前方爱情的轮廓被描绘的逐渐清晰——可能是被见闻的爱情故事所撼动;可能是被生命里不断遇到的人们所雕刻;也可能是被所读的文字所温润,我对它过于美好的场景表示担忧,害怕在现实面前显得脆弱,像泡沫般难以长久。
独立和距离感,我认为是构筑理性恒久爱情的真正基石。双方的感情建立在彼此欣赏与尊重,没有舔狗和男神女神,没有一味的讨好和穷追不舍,更没有所谓的PUA和恋爱技巧。爱情从来都是生活的润滑剂,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是给予双方努力工作与生活的信心和动力,而非不择手段所誓要达成的目的,而非耽溺于在爱之初遇所爆发的荷尔蒙难以自拔,用不切实际的承诺和誓言,来证明自己山海不移的真心。
可果真是这样么?人生莫大的悲哀,是他们会终止相爱。两个情人之中总是一个爱而另一个被爱,这将永远妨碍人们在爱情中获得完美幸福。爱情总是少不了一种性腺的分泌,对于极大多数的人,同一的对象不能永久引发出他们的这种分泌,还有随着年事增长,性腺也萎缩了。人们在这个问题上十分虚伪,不肯面对现实。面对谢顶大腹的他,和人老珠黄的她,真爱何以维系?难道爱怜与爱情可以同日而语?感情是一种消费品,倘若伊始就有地位高下之分,需要不断的承诺和购买来维持,那终将消耗殆尽。唯有将其揉碎到生活中,不因爱得火热而终日依偎,不因琐事纠纷而大打出手。它是生活的一部分却又不影响生活,它看似没有昭然众人却体现在生活的点滴之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我爱你,我说不清它是什么,所以它是非理性的;但我肯定知道它不是什么。所以它绝不是无理性。
爱诞生于个体对自我的反叛
但当真正的爱情发生时
一切反叛与背叛将不复存在
02
再谈仁爱。
<1>
耶稣曾说:“我还有不多的时候与你们同在。后来你们要找我,但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这话我曾对犹太人说过,如今也照样对你们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乃是叫你们彼此相爱。我怎样爱你们,你们也要怎样相爱。”
爱情已经很难寻觅了,难道还要我们去爱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些穷困潦倒的人,那些骄奢淫逸之徒,那些好吃懒做之辈,都值得被爱吗?林语堂说:“这就是耶稣温柔的声音,同时也是强迫的声音,一种近二千年来浮现在人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声音。”
仁爱是平等,但绝不是平均。人们曾试图用平均主义来体现博爱,但平均主义只能把不同的人放在同一个起跑线,却不能让所有人有一样的奔跑能力与速度,况且绝对平均的规则下,悄然助长了游手好闲者的气焰,成为了好吃懒做人的温床。那么当一个人呼吁平等时——而且一般都是有一定权势或知识的人在呼吁,有人质疑:你那么有钱凭什么呼吁平等?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贫困凭什么宣扬博爱?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是,可是,再贫困的人发声,总有更加贫困的人出来反驳,倘若一个人能真正做到“贫困之最”再来呼吁,谁还会听任这样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肺腑之言呢?有能力的人希望大家互相帮助被抨击诟病,没有能力的人根本没有发言的本事或者机会,这是如今社会的症结——而且那些针砭的人一般都是能力比上不足者。他们憎恶富二代是因为他们同时恨自己不是富二代;中等国家厉色批评发达国家攫取资源破坏环境是因为他们为自己没有开采资源大力发展经济的能力而捶胸顿足甚至恼羞成怒。人类,越缺什么越要“显”什么;越没有什么越“恨”别人有什么。这不是仁爱,这也不是耶稣临走前对我们的期望,更不是自我拯救之路的历练。
<2>
一位历史学家在考证文革时期的暴力事件时发现,出头作证的只有当年的被打者,却没有打人的人站出来说点儿什么。只有蒙冤的往事,却无抚痛的忏悔,大约就只能是怨恨不断地克隆,再克隆。人们缺乏忏悔意识,只好就把惨痛的经验归罪给历史,以为潇洒,以为豁达。好像历史是一只垃圾箱,把些谁也不愿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装隐蔽,大家就可以清洁。
忏悔意识,其实并非只是针对那些文革中打过人的人,辉煌的历史倘不是几个英雄所为,惨痛的历史也就不由几个歹徒承办。或许,那些打过人的人中,已知忏悔者倒要多些,至少他们的不敢站出来这一点已经说明了良心的沉重。倒是自以为与那段历史的黑暗无关者,良心总是轻松着——“笑话,我可有什么要忏悔?”但是,他们可曾去制止过那些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暴行?尤其值得这样设想:要是那时以革命的名义把皮带塞到这些人的手里,他们敢于拒绝或抗议的可能性有多大?这样一问,理直气壮的人肯定就会少下去,但轻松着的良心却很多,仍然很多,还在多起来。
忏悔不是给别人看的,更不是给上帝看的,而是看向上帝——仰望他,这仰望逼着人诚实。一个人宽恕并接纳了自己,才能够去真正爱别人。今年疫情期间不计其数的抗疫英雄们,不顾一切地帮助救治着身处水深火热的同胞,他们的仁,他们的爱,正是点亮漆黑宇宙的一束束炬火。《人间世》我连一集都无法坚持看完就已泣不成声,始终坚持不懈的医护人员,顽强抗争病魔的患者,绝望无能为力的亲属们,种种生命,各色情感在数平方米的病房交织,随着心电图音效弥漫,附着在失望与希望间,拨动生命之弦。
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们啊,平时努力生活工作,突如其来的疫情夺走了自由,夺走了亲人,夺走了生命。耶稣的仁爱何在?生命意义又何在?
03
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能苏醒;我阅读一个家族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皆化为沉默。——西川《书籍》。
绝大多数人的一生,注定只是这沉默中不到一毫秒的又一段沉默,那既然这样,世间几十亿人毕生所寻找的生命意义岂不是渺小如尘埃?何不放弃对信仰与梦想之逐,及时行乐放纵一生?或是寄希望于伟大的科学,用尖端的技术来延续生命的长度?
以肉身不死寻求生命的意义,就像以音符的停滞而求音乐的悠扬。无论是古时的炼丹之术,还是今日的克隆之法,都不可能使肉身不死。不死的唯有上帝写下的起伏跌宕,苦乐相依的音乐,生命惟在这音乐中获得意义,驱散虚无。而这永恒的音乐,当然是永恒地要求这音符生死相继,跳过无爱的噪响,一如既往地保持其美丽与和谐。
人以一个孤独的音符处于一部浩瀚的音乐中,难免恐惧,这来源于他知道自己的心愿却不知道别人的。他知道自己复杂的处境与别人相关,却不知别人对此处何种态度;他知道自己期待着别人,却没有把握别人对自己有同样的期待。他既看见了那美丽的呼唤,又被社会的种种条框所束缚着。这恐惧迫使他先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他当然知道自己藏在哪里,只是佯装不知罢了。等他藏好后,确认没有危险了,再去偷看别人,看别人是不是也藏了什么,但他其实是借此偷看自己:看到别人之藏来承认自己之藏,揭开别人之藏一步步解救自己的藏。人,都在一个孤独的位置上期待着别人,不知道期待着什么,却在一直有所期待着。
他们在期待爱么?他们渴望被爱么?
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外向的索取,而在内向的建立。那意义本非与生俱来,生理的人无缘与之相遇。那意义由精神所提出,也由精神去实现。那便是神性对人性的要求。这要求之下,曾消散于宇宙之无边的生命意义又重新聚拢起来,迷失于命运之无常的生命又聪慧起来,受困于人之残缺的生命意义,终于看到了路。
纵然生命渺小,意义不值一提,但当每个生命在黑暗中摸索时,每个渺小的意义,将会彼此相连,由仁爱弹奏出这个星球上属于人类的不朽乐章。
生命的意义不是被给予的,而是被提出的。
——弗兰克《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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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2008,《病隙碎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