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持续的那三个小时比死更难熬,他有如承受了几世纪的酷刑和无穷尽的折磨。他和西碧儿一样有权利得到同情。
这纯粹是思绪纷乱造成的幻觉。他度过了可怕的一夜,无数怪影还在作祟。他蓦地想起一个红色小斑点可以使人发疯这样的事。不,画像没有起变化。这完全是疑心生暗鬼。
被冷酷的狞笑破坏了美貌的画中人在注视着他。画上的金发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碧蓝的眼睛和他本人的目光相遇。他感到无限惋惜。
红于玫瑰、白似梨花的容颜将枯萎憔悴。他干的每一件坏事都将在画布上留下污点,毁坏它美丽的形象。
良心的一面镜子。他要抗拒诱惑。他再也不跟亨利勋爵往来,至少再也不听他那些精致奥妙的有毒谬论。
早晨清新的空气似乎驱散了他所有阴暗的思绪。
心底重新激起爱情微弱的回响。鸟儿在露水浸润的花园里歌唱,像是在把她的故事向花儿细讲。
第八章
强抑着恐惧和恶心,对画像仔细端详。
将成为他终生的向导,正如一些人靠圣洁的灵魂,另一些人靠良心,所有的人都靠对上帝的敬畏作向导一样。有些鸦片能麻醉悔恨之心,有些药剂能把道德观念催眠。但这里却有着看得见的堕落的象征和罪恶的标记。它无时无刻不在记录人把自己的灵魂引向毁灭所留下的足迹。
写一封充满激情的信给他爱过的那个姑娘,祈求她宽恕,痛责自己的疯狂行为。字字句句表达他深切的悔恨和更深的痛苦。自我谴责也是一种享受。当我们谴责自己的时候,就觉得别人没有权利再谴责我们。赦免我们的是忏悔本身。这里是我写的平生第一封热烈的情书。
事后她向我说明了原因。那是感人至深的。可是我丝毫不为所动。我认为她浅薄无聊。
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往往以毫无美感可言的形式出现,这些悲剧一味凶猛狂暴,绝对不合逻辑,无谓到荒唐的程度,而且完全不讲章法,简直是对我们的侮辱。它们给我们的感受无异于一切鄙俗的事物。它们给我们的印象只是赤裸裸的暴力,于是我们起来反抗。不过,我们在生活中偶尔也会遇到具有美感因素的悲剧。
她们的记忆暴露出她们的智力完全处于停顿状态!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真正大发雷霆,但我可以想象你的神态该是多么动人。还有,前天你对我说过一段话,当时我觉得纯粹是异想天开,但现在看来极有道理,而且正是解释一切的关键所在。
一旦我容颜憔悴,年华老去,脸上布满皱纹,那时会怎么样?
使轮廓优美的嘴变得狞恶的冷酷表情。
他回想起西碧儿稚气十足的脸蛋、憨态可掬的痴情和羞羞答答的韵致,禁不住鼻酸泪涌。
永不憔悴的青春、无法满足的欲望、神秘奥妙的享受、如醉如狂的快乐和更加疯狂的堕落。
他想祈求自己和肖像之间这种令人胆寒的交感作用从此停止。
即使将来红润的血色从画中人的脸上消逝,留下一张死灰色的面具和两颗暗淡无神的眼珠,他本人仍将保持翩翩少年的风采。他那如花的容颜永远不会枯萎。他的生命的脉搏永远不会衰竭。
第九章
浅薄的俗物需要几年时间才能摆脱某种感情的束缚。有自持力的人结束哀伤就像找到快乐一样容易。
当初你纯朴自然,现在却矫揉造作。
道连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走到窗前,看看花园在阳光下被暑气蒸得摇曳颤动的一派蓊郁气象。
她的死完全是悲壮而无谓的牺牲,具有以身殉志的那种虚妄的美。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标榜首尾一贯,事实上跟别人一样反复无常。
我的灵魂、头脑、才能都受你的支配。你成了我心目中无形理想的有形化身,这种理想像瑰丽的梦境无时不萦绕在我们画家的脑际。我崇拜你。我妒忌跟你说话的每一个人。
画成身穿猎人装束、手持雪亮梭标的阿多尼斯。你或者头戴沉甸甸的莲花冠环,坐在皇帝的画舫船头上,凝睇着尼罗河绿色的浊浪。你或者在希腊丛林里俯临一汪平静的池水,从微波不兴的银镜中看到了你自己奇迹般的容颜。这些形象都是直觉的、理想的、缥缈的。
究竟是由于采用了写实的手法,还是由于你本人的魅力毫无遮蔽地直接呈现在我面前,我说不上。反正在画这幅像的时候,我觉得每一片油彩、每一层颜色都在泄露我的秘密。
他的两腮恢复了红润,嘴唇周围又泛起微笑。危险过去了。暂时他可以放心。但他禁不住无限怜悯刚才向他作了这番奇怪的自供的画家。
亨利勋爵的吸引力在于他是个危险人物,但也就到此为止。他过于聪明,过于尖刻,所以不能真正赢得别人的心。
第十章
他干的坏事将毁损肖像的丰采,蚕食它的韵致,把它糟蹋得不成样子,使它蒙受耻辱。
心中的欲念总要以可怕的形式宣泄出来,他脑际的幻梦总要把罪恶的魅影变成现实。
他自己的灵魂从画布上逼视着他,责令他接受审判。
以毕生的精力试图在十九世纪再现过去各个时代的一切欲念和思潮,从而集世界精神所经历的种种情绪于一身。他既能玩味被人们荒唐地称作德行、实为矫情的自我克制,同样也能欣赏被贤哲们称作罪恶的天性反抗。这本书的文笔属于奇特的精雕细琢一路,既生动又晦涩,有许多隐语、古字、术语和别出心裁的异说。一些最纤巧的法国象征派画家的作品就是这种风格。其中有些比喻离奇而又细腻。感官生活是用神秘哲学的术语加以描写的。读者有时摸不透,他看到的是一位中世纪圣者精神上的极乐境界的缕述呢,还是一个当代罪人病态的自供状。这是一本有毒的书。似乎书页上附着浓郁的薰香,搅得人心神不安。道连一章又一章地读着,词句的抑扬顿挫、音韵的微妙变化,好像充满了复杂的叠句和乐章,巧妙地一再出现,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一种幻想曲,一种梦幻病,使他昏昏然竟不知夜之将临。
窗外铜绿色的苍穹万里无云,刺破天幕的唯见孤星一颗。
第十一章
以便适应他不同的情绪和变化多端的奇想怪癖,而他对这种脾性有时好像已完全失去控制。那个身上十分奇怪地糅合着幻想家和学者气质的主人公,那个独特的巴黎青年,在道连心目中成了他自己的原型,而整个这本书所讲的就好像是他自己一生的故事。
他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对镜子、表面光滑的金属、平静的水面产生一种病态的恐惧。
关于他的生活方式的种种离奇的流言蜚语,已传遍整个伦敦,成了俱乐部里议论不休的话题。
他始终像个身居浊世而纤尘不染的人。
人们本来在谈论秽闻亵事,道连·葛雷一进来,立即鸦雀无声。他的纯洁无邪的面容有一种使人感到内疚的力量。
就会慨叹他们也曾是无瑕的白璧,但被自己糟蹋了。在他们看来,像他这样的翩翩美男子,居然能不为人欲横流的时代所玷污,殊属罕见。
看看镜子里向他盈盈微笑的英俊脸庞。强烈的对比照例刺激着他的快感。他变得更加钟爱自己的美貌,也更加欣赏自己灵魂的堕落。他能够满不在乎地、甚至怀着病态的乐趣细细端详刻在皱纹累累的额上或簇聚在淫邪的厚嘴唇周围的丑恶线条,有时自己也说不上:罪恶的烙印和年龄的标记究竟哪个更可怕?
自己白净的手放在画像上变得粗糙而浮肿的手旁边,脸上露出笑容。他嘲笑画中人形态发生畸变,肢体日益衰败。
这种典型把学者的真才实学同交际场中时髦人物的飘逸风度和完美举止结合起来。
时髦能把奇思异想变成风靡一时的习尚。
他们亦步亦趋,事事模仿道连。他举手投足间纵然并非刻意为之的那份潇洒,也被奉为楷模。
他内心深处的希望却不光是做一个“时尚的主宰”,不光是在如何戴首饰、打领结或挥手杖等方面供人咨询。他幻想设计出一种基于合理的哲学和明确的原则的生活新模式,幻想通过感觉升华为精神发现这种生活的最高境界。
历史上不知有多少荒唐而顽固的抵制举动,有多少奇怪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克制,其根源无非是一个怕字,其后果则是比人们由于无知竭力想逃避的那种出于想象的堕落可怕千百倍的退化堕落。试看造物主迫使遁世者到荒野里去寻找禽兽充饥,让兽类作隐士的伴侣,岂非绝妙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