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晚期的重要作品。总的说来,它描写了一个皈依宗教的人在寻找真理过程中的种种经历,然而,确切地说,《四个四重奏》是严肃的哲理诗,而不是像《磐石》那样用于宗教宣传的目的。诗人从自己哲学思想的一个立足点写出了关于个人经历、历史事迹、人类命运等的感想,并非简单地把一切都归于宗教信仰了事,艾略特试图在作品中寻找一种“道”——其实也是一种永恒的、普遍的真理,这种寻找是围绕着时间这个主题展开的。当现代世界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浩劫之中,诗人仿佛是形而上地在时间中寻求自己真正的安身立命之地。为什么这样做呢?美国批评家西·台·路易斯说过,“关键是,对今天的艺术家来说,要想完全生活在现时代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现时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假如我们需要信仰或者需要一种历史观点,我们就不得不转向过去或在某种程度上运用我们的想象力,以便生活在未来之中”。在艾略特看来,历史由时间形成,时间由意义形成,因而历史感是对于时间意义的认识。就个人来说,他有种种经验,但当时不能理解,只是在以后才能意识到,所以,时间(的经验)必须在它的地点中才能获得理解:精神上的意义只能通过时间和地点来知晓,这样,《燃毁的诺顿》《东库克》《干塞尔维其斯》《小吉丁》这四首诗分别用四个地点为题(英国的一所旧屋,作者祖先在英国侨居时的一所村庄,三个美国东海岸的岛屿,英国另一个有意义的村庄),展开了复杂而深刻的主题思想。西方有评论家认为《四个四重奏》是关于时间的最伟大作品,诗的语言也更加丰满、深邃、有力,为人们所推崇。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略特早期诗反映了现代世界的瓦解,而《四个四重奏》则试图指出挽救这个世界的途径,尽管它有保守的、宗教的、神秘主义的色彩。《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思想登峰造极的标志。
艾略特把《燃毁的诺顿》作为四部诗的基础,在寻求时间的赎回中探讨时间的意义。对《四个四重奏》,尤其是对《燃毁的诺顿》来说,西班牙的神秘主义者圣约翰的一个思想是很重要的。圣约翰认为,灵魂上升与上帝沟通,可以通过回忆和思索促进,但在那种沟通之前却首先是“灵魂的一个黑夜”,一种对上帝意志的被动的投降,对种种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的清除;可黑夜越深,上帝的光就越近。一定程度上,这个思想形成了《燃毁的诺顿》的内在结构。
玫瑰是性欲上和精神上的爱的象征,圣母闺房常被描绘成一座玫瑰园。
经验不能抵达时间的意义,经验是一种对时间过去的被动记录,经验主义者站在过去认识过去,他们的经验往往带有“当局者迷”的偏见和局限。唯有站在时间现在审视过去,并让这种评价体系被不断破立,历史才才会纯化为知识。
诗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解答可能各有不同,至少从艾略特的观点来看“诗以载道”,诗歌不是用精致语言搭建的空无意义的华庭,而应该是理性的载体,是让人们从意象的场景中,对于“道”产生感性共鸣。
第三章直截了当地先阐述了世俗生活的空虚,一切都得进入黑暗。“噢,黑暗黑暗黑暗”这一行是从弥尔顿的《力士参孙》中来的,但只有通过这种痛苦的历程,人类才有希望得到拯救,说话者愿意在谦卑中接受的黑暗,也只能是上帝的黑暗,因此即是宗教信仰。
诗人描绘的神是密苏里河,它曾是个破坏者,但它的作用又被“机器崇拜”取代,有了“机器崇拜”,人们就将河流潜在的危险忘却了,直到洪水来时,才猛然醒悟。此外,河象征着人的时间,生活的微观节奏,海洋象征着大地的时间,永恒的客观节奏;海洋作为更多和更早的造物的目击者存在着。因而在《干塞尔维其斯》中,海洋和河流的对位法贯彻始终,把时间和运动这个主题推向深入。海洋在其潮流下的不变性——它的丧钟敲着“不是我们时间的时间”,突出了无时间性的主题。诗人再次对历史沉思,但历史再也不是小老头眼中捉弄人的走廊,因为“时间这毁灭者又是时间这保存者”。
第一章里含蓄的警告,在第二章里由(渔民妻子)“无声的啼哭”象征性地进一步展开。海洋声音永远在发出。一切都没有终结。然而,当人变老,过去的经验有了另一种模式,过去仅仅是个结果,过去在它的意义中复活是许多代的经验。因此,时间这毁灭者也是时间这保存者,海洋和岩石都象征性地阐明了这一点。
第三章一开始还是赫拉克利特关于众元素转化,一切运动都归消灭哲学的具体化。诗引出了火车的形象,直线时间作为一种驱动力量,冲撞人们,使人们的生活充满欲望,使人们的头脑充满分心的事。时间并不是一种逃避,人们不可能对过去和未来无动于衷。
第五章又转入理解过去和未来的方式——种种可笑的、人为的、愚昧的方式,最终还是回到宗教这片充满意义的土壤。
大地与大海这一组意象再次出现,火车象征的线性时间,让人麻木,让人过度关注过去的消逝和未来的到来,而忘记去思考现在与自身的变化。轮船的航行则象征时间的“无前无后”,人难以在空茫的海面上感受方向,所能确定的唯有现在
《小吉丁》是《四个四重奏》中最后一部,艾略特自己认为它是写得最成功的。每个四重奏都以四大元素中的一个元素为其主要象征,《小吉丁》围绕着火写成。这里,火既是人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中的毁灭性、灾难性的元素,又是净炼之焰,给人带来最后拯救的希望。
第二部是抒情部,诗人沉思着四个元素的死亡——空气、土、水和火——这四大元素构成物质世界。
斯威夫特的墓志铭:“现在野蛮的愤怒/再也不能撕裂他的心胸。”
鸽子既象征着轰炸机,又象征着有多舌火焰的圣灵。这两种火,毁灭性的和净炼性的火,形成诗的总体象征。
火焰表示着神灵的威力和强度,玫瑰象征着同情和爱情。这两个也许还有其他内涵,它们的合二为一意味着幻象的经历和寻常的人生的统一。
人(个性)只是不完美性和幻象的堆砌,感官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事物的形式,缺乏统一;而人和人的心灵互相隔阂,思维和存在并不一致。这与浪漫主义传统中诗人作为认识一切的先知的概念是截然相反的。
导致了他与维多利亚时代英美诗歌文质彬彬的传统彻底决裂。
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的残酷性和非正义性更给艾略特的精神世界涂上了悲观和怀疑的色彩。
庞德以惊人的直觉为这首长诗做了修改,删去一半多的篇幅,使其得以定型。
《荒原》是反映诗人这个时期精神危机的代表作,表达了整整一代人的幻灭
《空心人》更充满了悲观和虚无主义色彩。然而,像艾略特这样敏感的知识分子,显然又不能对生活感到绝望或幻灭,他总是要寻找一条“出路”的,或早或晚得对这个世界采取某种肯定的态度。于是他的探索来到了一个转折点。
《灰星期三》是首宗教色彩很浓的诗,标志着他诗创作的一个新阶段。在《兰斯劳特安特罗斯》的序言里,艾略特公开声称:“政治上,我是个保皇党;宗教上,我是英国教徒;文学上,我是个古典主义者。”
《四个四重奏》是艾略特晚期诗的代表作,风格与早期诗迥异,反映他“成熟了”的哲学思想和世界观。
授奖的理由是:“由于他作为现代派一个披荆斩棘的先驱者。”
浪漫主义诗人之前想用个人的感受和激情来认识、唤醒、改造世界的幻梦破灭了。
如果还是天真地用原先一味浪漫的方式来感受,来抒情,或寄予种种幼稚可笑的希望,或沉溺于个人自欺欺人的绝望,已经无法对时代的问题做出真正的反应。
也常因过分雕琢,太显圆熟而缺乏新颖感。这些都使敏锐的现代诗人们感到了危机。
专门登载“具有创新的、有坦率的实险性倾向的诗作”,为许多诗人开辟了一个阵地,召集了一大批读者。
他们抛弃了陈腐的维多利亚的装饰,以赤裸裸的激情者面目出现。
意象派诗人反对后期浪漫主义诗的言之无物、空洞说教、意象模糊的写法,提倡硬朗、实在,以呈现意象为主的诗。
浪漫派诗歌的继承者们并非一蹶不振,他们有历史悠久的传统,而现代派诗人则要开垦全新的处女地。因此现代派诗人从一开始就受到保守的批评家们的严厉攻击,其中有一条就是:这些年轻的诗人常常为了标新立异而创新,缺乏真正的内涵。
艾略特的诗有思想,不仅仅因为他发表了富有独到见解的文学观点,或因为他早年所受的哲学熏陶,更因为艾略特决不摒弃传统,而这点正是一部分现代诗人操之过急、不够注意,甚至全盘抛弃的。
他在现代主义的感性中继承、结合、发展了英国17世纪玄学派诗歌和法国象征派诗歌的传统——当然也并不排斥其他影响。
他们诗的特点是重才气、重巧智、重技巧,颇多新颖意象和概念,如常把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做出人意料的比较,或把两个表面上无甚相同的形象叠加在一起,促使读者去思考。诗运用的是熟练的日常口语,节奏和格律有相当的灵活性。诗的主题复杂,却可以写得既庄严又亲切,既神圣又“亵渎”。诗人喜欢用似是而非的反语,常能幽默地讽刺。尽管玄学派诗人以思想见长,但他们的诗并不缺乏感情,相反,他们的思想都化为了感性——思想和感受浑然一体。玄学派诗人正是用感性的形象,理性的形式来探讨抽象问题。耐人玩味的是,上述特点在艾略特的诗里几乎都能找到。
在现代社会的重重危机中用玄学派的方法抽象地去思考、探索一些重大的问题,对艾略特这样的现代诗人有着一种吸引力。
作为在法国发起的一个文学运动,象征主义有自己的宣言、理论,但作为一种创作技巧,象征主义在不同国家、年代的创作实践中又有较大的不同,即使在法国象征派的几个重要诗人中,也没有统一的现象。其中,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和他的追随者认为,诗人能透过现实的世界看到理想的形式和世界,因此要用暗示和象征呈现这另一个世界,把现实转化为一个更伟大和更持久的现实。
为了达到这根本性的理念境界,诗人故意把现实写得模模糊糊(尤其在超验主义象征派笔下),理念因而就可以更加清晰。
象征派诗人多用具体的形象来表达抽象的理念,其中具体和抽象的关联往往只是暗示的,作品能给人们的也不仅仅是一种解释。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就可以说是象征主义的衍生物。不过,象征派诗人的象征手法,往往又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艾略特的作品也是这样。
艾略特在反浪漫派诗的现代派浪潮中开始创作,但他又十分强调文学传统的重要性。对于这个似乎矛盾的现象,西方也是有争论的。其实,往往正是矛盾的因素在一个作家的作品中达到某种平衡时,他的成就才是较大的。
由于上述特定的历史条件,艾略特的创作从一开始就带有某种实验性质,每个阶段都有较大的变化,一般把他的创作划成三个阶段。
西方世界(艾略特所看到的)虽然还不是一片荒原,却已危机四伏、腐化堕落。没有欢乐,至多只有歇斯底里的狂笑,没有信念,充其量是自我陶醉的幻想;路灯下,形迹可疑的女人把眼睛眯得像一根弯弯的针;餐馆中,跑堂大谈特谈他当年的私情,诗人只能戴上嘲讽的面具,隐现在伦敦桥畔、煤气灯后冷眼旁观,无能为力地向前走着——荒原不远了。
艾略特笔下的社会也可以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社会中,普鲁弗洛克似乎去与情人赴约,可脑海中尽出现些怯懦、病态的念头,幻灭中掺杂着自我嘲讽(《情歌》);“贵妇人”在一个浪漫主义早已烟消云散的时代里,偏要以那消逝了的虚妄概念行事,而她的青年(“爱人”)是个满脑子“自我占有”的反英雄人物,不愿承担任何责任,最后对爱情逃之夭夭了事(《一位夫人的画像》);一个诗人(情人)痛感美的幻象消失,却是无可奈何,只愿伫立、悲哀(《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海伦姑姑生前受到人们的百般奉承和尊重,但刚去世,仆人们就坐在她的桌上拥抱得紧紧的(《海伦姑姑》);两个情人似乎在谈情说爱,其实无聊不堪,只能把音乐“紧搂”(《献媚的谈话》);小老头过去曾做过理性的追求,现在落到了悲观绝望、肮脏堕落的境地,一切都变成了碎裂的原子(《小老头》)……下层社会中,有斯威尼和他的伙伴们,斯威尼在妓院里,妓女在一旁哈欠着,将一只长袜子拉起,拉皮条者瞪着眼睛,背景中更仿佛有场谋杀阴谋正在进行(《夜莺声中的斯威尼》);斯威尼和一个女癫痫病人搅在一起,往腿上试着剃刀,女人缩作了一团(《笔直的斯威尼》);斯威尼和他的伙伴们讲着故事,说他们的一个相识怎样把他杀死的女人浸在盛满杂酚皂液的澡盆里(《斗士斯威尼》);女仆们的灵魂在沮丧地发芽(《窗前晨景》),老跑堂荒淫无耻地谈着他早年的性生活。
对于这一切,艾略特的两段诗或许能做个总括:“《波士顿晚报》的读者们/像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地在风中摇晃。”(《波士顿晚报》)现代社会中的芸芸众生如此缺乏思想,毫无自主地在报刊宣传工具的控制下摇晃。“世界旋转,像个古老的妇人/在空地中拣煤渣。”(《序曲》)现代世界衰败、没落、日落西山、凄凄恻恻,在这个意象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荒原》是西方现代派诗的一个里程碑,反映了战后西方世界整整一代人的幻灭和绝望,旧日的文明和传统的价值的衰落,诗的成就正是在于捕捉住了一片荒原般的“时代精神”。
《荒原》全诗共五章,用六种语言,并大量引用或改动性地引用欧洲文学中的典故和名句。诗的组织颇像一部纪录片,初看似乎散乱,但一个个镜头、意象、场面、对话片断等叠加在一起时,就形成一种有整体感的“空间结构”。有评论家认为诗是“多声部的”,因为人们可以听到各种各样人物的声音,但又不同于叙事诗,每一片断都是独立的,没有明显的连续性,使人想到乐章的各个音部。
艾略特笔下的荒原,现代社会处于一片混乱和衰退中。不过,“荒”主要指的是西方文明和精神的“荒”。艾略特并不把“荒原”视作历史上某一个特定的时刻,或看成仅仅是20世纪西方的境遇。整首诗是想表现一种具有普遍性、永恒性的景象,也是一种对历史的透视。这样,20世纪的信仰和迷惘,文明和破坏,死亡和生命,爱情和性欲等种种形式与过去的种种形式都有关系——既是持续性的,又是遭批判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