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寻找宗教历程的艰辛形成对应。这样写,自然要比一篇感恩祷告动人得多。或像《荒原》一诗,甚至通篇有个“神话结构”作为对应物,如果平铺直叙,很难达到如此的深度和广度。《小老头》同样呈现了一系列客观现象,诗中的情感和思想有不少是艾略特的,或至少与艾略特的有相通之处,但充满解决不了的矛盾,诗人不愿,也不能直抒胸臆,于是他只能让小老头这个对应的形象来说话,结果确实也成功得到了表达。其实,客观对应物还有个艾略特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功能——违背作者意图的客观性。《玛丽娜》让一般不具宗教思想的读者看,也可以是一首描写人们别后重逢的诗,情感真挚动人,同时因为互文性技巧的运用而具历史深度。
用典故法。艾略特对于现代世界的堕落充满“敌意”;在他看来,浪漫派诗人直抒胸怀地大声斥责或赞美,是天真幼稚、无济于事的;而含蓄的暗示,尤其通过运用典故,达到古今对比的效果,却可以发人深思。诗的篇幅有限,典故的运用(或在后现代主义批评中所谓的互文性运用)确能蕴含更大的情致。对此,批评家瑞恰慈论述说:“在艾略特手里,典故是一种简洁的技巧,《荒原》在内涵上相当于一首史诗,没有这种技巧,就得由十二本著作来表达。”不过,艾略特的古今对比并非简单地做些今不如昔的感慨。他的历史意识意味着对过去的进一步认识;按照艾略特的观点,作为艺术家,他还得感觉到“远古与现在是同时存在的”,因为“正是这种感觉使一个作家能够最敏锐地意识到他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典故运用,有时指向古今不同,有时则指向古今相同,暗示过去的意识或状态还在延伸或有变化。譬如“荒原”得到拯救、复活,是许多神话里都出现过的现象,艾略特则用来指向历史的重复模式。或如《夜莺声中的斯威尼》,诗前引语即是希腊统帅阿伽门农被刺临终前的一句话:“我受到了致命的一击”,提示斯威尼也正陷入一场阴谋。不过,阿伽门农的遭遇虽属悲剧,希腊戏剧中的人物却是真正悲壮、性格坚强的人物;而斯威尼却虽生犹死、毫无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只在身陷陷阱这一点上,才仿佛与希腊的英雄有种表面的相似。有不少批评家指出,艾略特的诗因此微妙地包含着对现代世界的批评——物质主义空虚的文明与另一种建立在宗教、信仰等基础上的文明的对照。
艾略特在诗创作中运用、创造的技巧是很多的。《序曲》中的意象排列法,即客观而不加评论地把一系列意象放在一起,由读者自己去思考这排列中可能的内涵。《大风夜狂想曲》中的自由联想,似乎毫无逻辑可言,其实用心理逻辑作为诗的内在结构。《夜莺声中的斯威尼》中专业词汇的运用:“她在地板上重新组织起来,/哈欠着,把一只长袜子拉起”,“重新组织”原属专门词汇,但用在这里,平添了深刻的反嘲意味:人竟堕落到与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可以像机器般组装起来。《荒原》写一个女人堕落后,“一个人/她用机械的手抚平她的头发,/又在留声机上放上一张唱片”,“机械的手”和“留声机”呼应,人异化到何等地步,这种用词法也可以说是巧智。《一个哭泣的年轻姑娘》塑造一个象征着失去了的美的形象,可她眼中的哀怨“一掠而过”——这个形容词又在抒情中含蓄地做了嘲讽抒情:罗曼蒂克的哀怨其实也是很短的。普鲁弗洛克在全诗中更是嘲讽地抒情:“我老了……我老了……/我要把我的裤脚卷高了”;卷裤脚的形象是一本正经的抒情中不会出现的,这里似乎故意和抒情过不去。这种反抒情的技巧有时也被称为“拆台”,是一种痛苦的黑色幽默,就像莎士比亚的悲剧抒情中,突然加入了小丑的冷冰冰的玩笑。
这里应该指出,艾略特的诗歌理论中始终表现出一种偏重艺术技巧的倾向。他一再声称,诗人的重要职责就是要用新的表现手法使陈腐的语言重新充满生机。
韵律。艾略特基本上写的是自由体诗。他在一些诗中也用韵,只是韵不规则,有时隔着好几行押,或交错押,读全诗时却有一种微妙的节奏,充满现代英语的韵律感和音乐感。译者在中文译文中,试图做出相应的处理,但这又几乎是不可能的工作。
一、普鲁弗洛克和其他观察到的事物
杰·阿尔弗莱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如果我认为我的答复是
说给那些将回转人世的人听,
这股火焰将不再颤抖。
但如果我听到的话是真的,
既然没人活着离开这深渊,
我可以回答你,不用担心流言。”
那么让我们走吧,我和你,
当暮色蔓延在天际
像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
让我们走吧,穿过某些半是冷落的街,
不安息的夜喃喃有声地撤退,
退入只宿一宵的便宜旅店,
以及满地锯末和牡蛎壳的饭馆:
紧随的一条条街像一场用心险恶、
无比冗长的争执,
把你带向一个使你不知所措的问题……
噢,别问,“那是什么?”
让我们走,让我们去做客。
房间里女人们来了又走,
嘴里谈着米开朗琪罗。
黄色的雾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背脊,
黄色的雾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口络,
把它的舌头舐进黄昏的角落,
逗留在干涸的水坑上,
任烟囱里跌下的灰落在它背上,
从台阶上滑下,忽地又跃起,
看到这是个温柔的十月夜晚,
围着房子踅一圈,然后呼呼入睡。
啊,确实,将来总会有时间
让黄色的雾沿着街道悄悄滑行,
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背脊,
将来总会有时间,总会有时间
准备好一副面容去见你想见的面容,
总会有时间去谋杀和创造,
去从事人手每天的劳作,
在你的茶盘上提起又放下一个问题,
有时间给你,有时间给我,
有时间上百次迟疑不决,
有时间上百次拥有幻象、更改幻象,
在用一片烤面包和茶之前。
房间里女人们来了又走,
嘴里谈着米开朗琪罗。
啊,确实将来总会有时间
去琢磨,“我敢吗?”“我敢吗?”
会有时间转身走下楼梯,
我头发中露着一块秃斑——
(她们会说:“他的头发多稀!”)
我穿着晨礼服,腭下的领子笔挺,
领结雅致而堂皇,但被一个简朴的别针系定——
(她们会说:“可他的胳膊和腿多么细!”)
我敢不敢
扰乱这个宇宙?
在一分钟里还有时间决定
和修改决定,过一分钟再推翻决定。
因为我已熟悉了她们的一切,熟悉了这一切——
熟悉了那些黄昏、早晨和下午,
我已用咖啡匙量出我的生活,
我知道人声随着隔壁音乐的
渐渐降下而慢慢低微、停歇。
所以我又怎样能推测?
因为我已熟悉了那些眼睛,熟悉了这一切——
那些眼睛用公式化的句子钉住你,
当我被公式化了,在钉针下爬,
被钉在墙上,蠕动挣扎,
那么我又怎样开始
吐出我所有的日子和习惯的烟蒂?
所以我又怎样能推测?
因为我已熟悉了那些胳臂,熟悉了这一切——
戴上手镯的胳臂,裸露、白净,
(但在灯光下,淡褐色的汗毛茸茸)是不是一件衣服里传来的香气
使得我们的话这样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