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包法利夫人》福楼拜

福楼拜是法国著名的文体家,他的文笔清新优美、简洁质朴而又鲜明生动,被公认为法语的典范。“离开文体无作品”,这句话充分体现了他对语言艺术的高度重视。他曾这样教育弟子莫泊桑:“某一现象,只能用一种方式来表达,只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只能用一个形容词表明其特性,只能用一个动词使它生动起来,作家的责任就是以超人的努力寻求这惟一的名词、形容词和动词。”不仅如此,他还要求散文能朗朗上口,和诗一样铿锵有致,具有节奏和韵律的美:“如果文句读起来能适应呼吸的要求,才能说文句是活的;如果文句可以高声朗诵,这文句才是好的。”因此他的语言抑扬顿挫、干净流畅,没有一处累赘的句子,文字锤炼到几乎不能增减一字的程度。然而无人能想象他的创作过程是何等艰辛苦涩。福楼拜不属于那种才思敏捷的天才,他的艺术造诣全仗呕心沥血的艰苦努力。

很少有人肯像福楼拜这样不惜代价地在锤字炼句上下功夫,为了寻求精彩、和谐而又富于歌唱性的句子,福楼拜有时竟至累得汗流浃背,真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终日伏案,一天至多能写五百字。

他曾感慨万端地说:“写作是一种苦恼的事业,其中充满了焦虑和令人疲惫的努力。”福楼拜是一位极苛求的艺术家,他不图功名利禄,也不需要靠写作维生,他所孜孜以求的,仅仅是美。他怀着对美的“宗教式的虔诚”

福楼拜是有产者,原可以活得悠闲自在,而他却像在沙漠中修行的苦行僧一样,拒绝一切享乐,抵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年复一年地在艺术创作领域艰难跋涉。《圣安东尼的诱惑》其实也是写他自己。他和圣安东尼一样克制欲望,心甘情愿地遁世隐居。他为艺术抛弃一切,正如圣安东尼为宗教牺牲现世。

他的辛苦没有白费,因为他的语言艺术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往往三言两语,便勾画出鲜明生动的形象。他写查理前妻的干瘪:“寡妇瘦括括的,牙又长……骨头一把,套上袍子,就像剑入了鞘一样”;写查理求婚,总共百十来字,把查理的怯懦、卢欧老爹的豪爽勾画得活灵活现。福楼拜擅长白描,他写老包法利浪荡公子的习性难改,只是客观地陈述他的行为:“早晨他到广场吸烟斗,戴一顶漂亮的银箍船形帽,居民还真让他给唬住了。他喝烧酒有瘾,一来就差女用人到金狮替他买一瓶,写在儿子账上。他要手帕有香味,用光儿媳妇储藏的全部科伦香水……”;他刻画罗道耳弗的花花公子禀性,只需罗道耳弗几句内心独白:“家伙,她打哪儿来的?那笨小子打哪儿找到她的?小可怜儿!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一条鲤鱼巴望水,来上三句情话,我拿稳了她会膜拜你!一定温柔!销魂!……是的,不过事后怎么甩掉?……”

福楼拜擅长刻画资产阶级中间人物,如《包法利夫人》中的郝麦,便是他笔下最成功的典型之一。这位追名逐利、以进步人士自居的时髦人物,谈起什么都头头是道,开口闭口“科学”、“进步”,他在外行面前卖弄学识,在内行面前不懂装懂,所有的名人他都拼命巴结,所有能扬名的事他都要插进一只脚……他喜欢赶浪头,崇拜一切新潮的人和事,连给孩子取名都要讲时髦。所以他的四个孩子一个叫拿破仑,代表光荣;一个叫富兰克林,代表自由;一个叫伊尔玛,也许是对浪漫主义的一种让步;一个叫阿塔莉,却是对法兰西戏剧最不朽之作的敬意。福楼拜对此人未加褒贬,写得既客观又入木三分。在没有利害冲突的情况下,郝麦并不想加害于人,有时甚至可以热心助人;但他只是对可资利用的人或事分外热心,一旦有人妨碍其前程,他绝不手下留情。

福楼拜塑造人物形象的功力不亚于巴尔扎克,所不同的是,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几乎个个充满激情,有着强烈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个个色彩鲜明、有棱有角;福楼拜却重视中间色调,习惯于塑造中间人物或中间性格。他指出“中间色调的真实性不下于鲜明色调”。这与其说是他酷爱中间色调,不如说是他意识到这种色调更能表现资产阶级社会平庸琐碎、空虚无聊的生活现实。虽然和“平庸”相处太久会使他感到腻烦,那时他便迫不及待地逃进历史题材,从古代传奇人物那里寻求激越的感情和绚丽奇幻的色彩。

应当承认,福楼拜和他的两位前辈——巴尔扎克和司汤达——同样不满足于描摹事物“粗糙的表象”,而是力图深入到对象的“精神和心灵深处”,理解其“深藏的欲望”,探究其“行为的复杂动机”,揭示其“未暴露的本质”。但总的说来,福楼拜的小说所反映的当代生活,比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作品要狭窄得多。根本原因在于他的生活经历远不如那两位作家丰富和坎坷。福楼拜是个有产者,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在父亲留下的庄园里过着安定的生活。他不必为衣食奔忙,也感受不到为衣食奔忙者那些含辛茹苦的斗争。他在物质上无求于人,不必强迫自己与世人周旋,更不会受出版商的辖制或催逼,所以他能遁世隐居,只与少数知己来往。这固然保证了他有足够的精力追求艺术上的完美,却也大大限制了他的视野和思维空间。他不具备巴尔扎克那样深邃的历史眼光,把握整个时代的动向;也没有司汤达那样的政治直觉,预测到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的到来。福楼拜意识不到一八四八年以后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化,始终理解不了当代历史的嬗变。他虽在《情感教育》中描写了重大历史事件,却只是一个旁观者在局外获得的印象,并未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内核。他自己也承认,他“对生活缺乏一个明确的、总体的概念”。他憎恨上层社会的虚伪,蔑视市民社会的平庸,嫌恶下层人民的粗暴;他不满现实,却又惧怕变革带来的动荡;于是他无所适从,只好躲进艺术的象牙塔,从艺术中寻求慰藉和满足。所以,和巴尔扎克、司汤达相比,福楼拜更是个艺术家,而不是历史家或思想家。从宏观的角度,他的小说在同步反映现实的深度与广度方面,虽没能达到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的高度;但从微观的角度,其艺术自有其精妙独到之处,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

这六种译本各有长处,若论传神,仍首推李健吾先生的译本。李译的弱点是由于翻译得较早,某些语言和当代语言习惯有一定距离,个别疏忽处亦未能及时订正。但若因这类小疵而废大瑜,实为翻译文学的一大损失。

李先生所译《包法利夫人》,尽传原著之精神、气势,若能适当修订,当能作为经典译本长期流传。

人们常说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艺术,意思是文学翻译很难做到尽善尽美,永远有改进和提高的余地。也许再好的译本也只能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总有一天会被更好的译本所代替。但在一定的阶段,遴选出相对优秀乃至经典性的译本向读者推荐,相信仍是可行且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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