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父与子》屠格涅夫(上)

二十

我的心又像以前一样在她那无法抵御、难以描绘的魅力下荡漾着。“我?请相信,济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管您做过什么,不管您怎么使我痛苦过,我依然爱您,崇拜您,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她飞快地向我转过身,张开双臂,搂住我的头,紧紧地、热烈地吻着我。天晓得这个诀别的长吻是为谁,可我贪婪地享受着它的甜蜜。我清楚它一去不回。


二十一

我没见过像父亲那么棒的骑手,他骑在马上姿势那么优美,那么随意而敏捷,他胯下的马仿佛也感到了这点,以他为荣了。

离我四十步远有座临街小木宅,敞开的窗前父亲背对我站着;他胸部倚在窗台上,宅内坐着一个黑衣女人,她半个身子被窗帘拦住了,正在和父亲交谈;她便是济娜伊达。我呆若木鸡。要承认,这是我做梦也没料到的。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逃走。“父亲一回头,”我想,“我就完了……”可一种奇怪的感觉,比好奇、忌妒、恐惧更强烈的感觉,止住了我的脚步。我张望着,竖起双耳倾听着。大概父亲在坚持什么。济娜伊达不赞成。我现在仿佛还看见那张脸——悲哀、庄重、俊俏,一种说不出的忠贞不渝、忧郁、爱慕及绝望——我找不出其他合适的字眼了。

父亲蓦地举起那根正在拍打礼服下摆灰尘的马鞭——我听到马鞭打在她那裸露到肘的手臂上刺耳的声音。我几乎克制不住要大声叫起来,可济娜伊达只是哆嗦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望着父亲,慢慢把胳膊举到唇边,吻着那发红的伤痕。

我吓得屏住气息,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惧,便往回跑——跑出了小巷,返回河边,还差点让“蓝灰”跑丢了。我什么也弄不清。我了解,我那冷静而克制的父亲有时也会暴怒,可我看到的,我怎么也搞不清楚……不过那时就感到,我今生永远不会忘记济娜伊达的动作、眼神和微笑,而且她的形象,这个突然在我面前出现的新形象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我呆呆地望着河水,不觉眼泪直淌。“她挨了打……”我想,“她挨了打……挨了打……”

他低头陷入冥想……这一瞬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端正的面容流露出多少温存和懊悔。

这晚我做了一个奇怪而又恐怖的梦。梦见我走进一间矮矮的、黑黑的小房间……父亲手拿马鞭站着,气愤地跺着脚,济娜伊达紧紧地缩在一角,她的额头,而不是手臂上有一条红红的鞭痕……在他俩身后,浑身是血的别洛夫佐罗夫站起来,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愤怒地威胁着父亲。


二十二

光阴荏苒,四年过去了。我刚告别大学校园,还不太清楚我该如何开始,该去敲开哪一扇大门:我暂时无事闲逛。一个美妙的黄昏,我在剧院碰上了迈达诺夫。他都结了婚工作了,可我在他身上并未找到什么变化。他依然是莫名地高兴一阵,又突然地垂头丧气。

仿佛什么东西在我心头撞了一下。我本可以见到她,却没有见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个苦涩的念头无法辩驳地谴责着我,强烈地噬咬着我的心。“她死了!”我重复着,木呆呆地望着守门人,慢慢挪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昔日的一切,一下子涌到我面前。这就是那个年轻、热情、辉煌灿烂的生命的所谓归宿,所努力激动追求的最终目标吗?我想着,揣摩着那迷人的容颜,那眼睛,那鬈发——如今都在那狭小的棺木里,在地底下潮湿的黑暗中——离现在活着的我不远,也许离我父亲只有几步路……我想着这一切,极力发挥想象力。

从淡漠的双唇我得到她的死讯,我也淡漠地聆听着这音讯——在我心底回旋。啊,青春!青春!你什么也不在乎,你好像拥有全宇宙的宝藏,连哀愁也赋予你安慰,连忧郁也和你相宜,你自信而桀骜不驯,你说:“唯我一人才是活着——瞧吧!”可你的时光也在飞逝,消逝得无影无踪,什么也没留下,你身上的一切也如同日头下的蜡和雪一样,融化得干干净净……也许,你所有可爱之处的秘密就在于,你并不能够做到任何事情,但你可以认为自己能做任何事情;在于你费尽了自己也不会用到别处去的力量;在于我们每个人都真心以为自己是挥霍者。真以为他有权说:“噢,如果我不白白浪费时间,能干出多少事来呀!”

我亦如此……当我勉强以一声叹息,一种忧郁的感觉告别我那转瞬即逝的初恋的幻影时,我冀盼过什么,期待过什么,又预见了什么璀璨的前景呢?而我冀盼的,又有什么实现了呢?现在当日暮的阴影已侵入我的生命之时,还有什么比对转瞬即逝的朝日春雷的回忆更不可磨灭,更弥足珍贵呢?

可我是白白诋毁自己了。虽然在那个轻率的年轻时代,对那些向我发出的凄凉的声音,从坟墓里传出、飞到我耳边的激昂的声音,我也并未置若罔闻。

我记得,当我得知济娜伊达的死讯之后过了几天,由于我自身强烈的冲动,在一个贫困老妇人弥留之际,我去看了她,她和我们住同一栋宅子。她身上盖着破衣烂衫,躺在硬木板上,枕着布袋子,死得很痛苦,令人难以忍受。她的一生都是在苦苦地为果腹而挣扎着,没有体验过欢乐,没享受过幸福的甜蜜——好像,她不该不为死亡——她的解脱和长眠而感到高兴吧?可当她那衰弱不堪的身体还能支持时,当她那放着冰冷的手的胸口还在痛苦地起伏时,当最后一丝力量还未离开她时——老妇人还一直画着十字,喃喃低语道:“主啊,饶恕我的罪过。”——她眼里流露出的濒死的恐怖和畏惧是和她意识的最后一星火花一同消逝的。我记得,在那老妇人的床前,我为济娜伊达感到可怖,我想为她,为我父亲——也为自己祈祷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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