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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种似乎在等待的神气,仿佛在等一个人说出比她本人更重要的事,一场战役或一次手术,千万催他不得,打扰不得,对方讲完的时候,她仍在静等着,既不烦躁也不着急,坐在一张高脚凳子上翻阅报纸。
两人那天晚上都辗转不能成眠。一两天之内,狄克将试着把露丝玛利的倩影从脑子里赶出去,省得永远和他纠缠不断,但是目前他没有力量这么做。有时候驱除痛苦比驱除乐趣还要难,如今脑子里完全是回忆,他只好假装若无其事。
狄克不想讲话——他想一个人独自思量,想想他的工作和前途,这样可以把关于爱和今天的心思压下去。妮珂明知道这一点,只是闷声不响的,有点悲伤,有点带着兽性地恨他,但也想把头偎依着他的肩膀。
他过得实在很俭省。一个人出门时,永远是坐三等;喝最便宜的酒;对自己的衣服非常当心,如果有时候过于挥霍,便惩罚自己,凭这些他好容易才维持经济独立。
他在那个大房间盘桓了很久,聆听电钟的嗡嗡响,聆听时光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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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的问题怎样?”他问。佛朗兹把下巴、眉毛、额上皱纹、双手、双肘和肩膀都朝上抬了一下;他把腿尽量朝上团,裤脚管弄得鼓鼓的,又把心提到嗓子眼里,把声音逼到口腔上壁。“问题就是那个!钱!”他哀叹道。“我没钱。卖价是美金二十万。
月色如洗,狄克看见那女孩把她的雪橇系到前面一辆雪车上。他们挤上自己的雪车,鞭子清脆地一响,马便用力冲开黑暗的空气。一个个奔跑的身影掠过他们身边,雪橇上的年轻人互相推挤,都想把对方推下去。跑的人先倒在软雪里,然后气喘吁吁地追赶雪车,赶上之后精疲力竭地倒在上面;赶不上的,便叹气说他们遭遗弃了。两旁田野非常静,使人觉得舒适,雪橇雪车队所穿过的地方很高而且仿佛永远走不完。乡间没有什么嘈杂声,他们大家都仿佛回到原始时代,在倾听雪地上是否有狼嚎。
他对贝贝生气了,一面想把气憋在肚里,一面却憎恨她那种有钱人的冷然骄横。要再过好几百年,出头的女性才会明白,只有在面子方面可以找到男人的弱点,可是面子一丢,他就脆弱得不可收拾。
【我的书评】
从第二卷开始,叙事回到了过往,狄克·戴弗是一个来自美国中西部的年轻有为的精神医生,在瑞士的苏黎世进行精神病的病理研究。他踌躇满志,立志要出著作,前途无可限量。我们年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可以做英雄,壮志凌云,梦想触手可及,只要我们想要,我们就可以拿得到。狄克遇到了精神错乱的妮婀,在治疗过程中妮婀爱上了狄克,夜色温柔,菲茨杰拉德深情地写道:“她的青春气息与秀美使狄克心里的感情越来越有如江河泛滥。她微笑,一个孩子般的动人微笑,就像全世界所丧失的青春都在那里面。”爱情俘获了狄克,婚后,他将全部的精力花在照顾妮婀,妮婀恢复了健康。妮婀是贵族富家女,这场婚事在妮婀家族看来,只不过是利益的交换。他们需要狄克照顾妮婀,但是本质上鄙视狄克,认为他是扶不上墙的阿斗,永远不可能融入上层贵族。狄克起初保持着自己的高傲,他爱妮婀,他拒绝妮婀的金钱,可是他太小瞧金钱的力量了,温柔的腐蚀着狄克的,除了金钱,还有妮婀依附的情感。狄克还是不能做到“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他慢慢失去了梦想,狄克堕落了,他酗酒,不断参与宴会,热情充沛的人变得麻木平庸。妮婀把精神寄托在狄克身上,不断索取狄克的能量,她记得狄克说过,“一个人应该有学问,一旦学问不再有长进了,便和常人一样。”于是她在意邀请函上狄克写的是戴弗先生,而不是戴弗医生,狄克终于褪去了光环,沦为了平庸的凡人。妮婀就像是寄生在狄克身上的植物,她要靠狄克充沛的力量让自己恢复,可是当狄克变得庸俗软弱,妮婀就不再需要他了,她天生是要变,要远走高飞的,有金钱作为鱼鳍或鸟翼,妮婀可以真正猎野食,她回到了自己的阶层,那种冷漠残忍的贵族阶层。狄克深知这一点,他对妮婀说,“妮婀,我不能再为你尽任何力量了,我想我可能患了瘟疫,我不能再使任何人快乐了。”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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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浴室里换上海滩装,脸上的表情仍然硬得像一块薄金属板。可是她驾车折入青松夹道的路上时,气氛变了——一只松鼠在树枝上蹿跳,微风轻拂树叶,远处一只公鸡在啼叫,阳光从幽静的枝桠中渗透散开,后来沙滩上的人声越来越远——妮珂身心松懈,觉得精神一振而且快活;她的思路明朗清楚得像上好的钟——她觉得自己痊愈了,而且是在一种新方式中痊愈的。她的自尊心像一朵浓艳的玫瑰那样盛开,迅速走出那困住她多年的迷宫。她恨那沙滩,恨所有她曾像行星围绕太阳似的给狄克当陪衬的地方。“嘿,我差不多完全好了,”她心想,“我现在差不多独立了,用不着他了。”像个欢天喜地的孩子
她招呼汤米的态度,仿佛他只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许多男人当中的一个。他们越过花园走向那把大遮阳伞时,她走在他前面而不是跟他并肩走。十九岁和二十九岁的妩媚女子都同样谈笑风生满怀信心;另一方面二十来岁的虽然最迫切需要异性慰藉,却不能吸引人。十九岁的正是目空一切的年纪,相当于年轻的军校学员,二十九岁的则好像征战后昂首挺胸的战士。
不过,一个十九岁少女是因为献殷勤的人太多而得到信心,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则得到更巧妙的滋润。她虽然满怀渴望,却很明智地选择她的开胃酒,在满足的时候则欣赏珍贵如鱼子酱的潜在力量,在任何一种情形之下,她都十分开怀,似乎并不想到以后她会因为惊惶、因为怕停滞不前或不敢向前而洞察力模糊了。
妮珂并不要什么含糊的精神恋爱——她要的是一段“露水姻缘”;她要换换口味。她按照狄克的思路思考时,认清从一个肤浅的观点来说,不动感情而干一件可能危害大家的任性贪欢行为,实在是下流的。另一方面,她责怪狄克造成眼前的局面,并且真心认为这样一个试验可能有治病的功效。整个夏天她见到人们干出他们受诱惑而做的事并未受到惩罚,不禁跃跃欲试——而且她虽然打算不再对自己撒谎,却偏要认为自己只不过是试一下,随时都可以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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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评】
自甘堕落的狄克实际上是痛苦的,他找不到出路,他的善良被道德绑架,这似乎是宗教意义上的自我献祭,贵族社会值得他献祭吗?随着妮婀的康复,年龄、门第、金钱、道德、心计终于斩断了多年的情丝,戴弗医生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