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不大笑,但常常轻笑,笑时眼中闪烁着幽默的光,残忍的幽默。他穿着美式成衣,很得体,乍一看,你可能会认为他是个中产阶级移民,在中东某个繁华的城市做点小生意,小有成就。他英语说得很溜,但不准确。和他在一起呆久了,便不可能不欣赏他的决绝。与他坚毅的性格相对应的是他强壮的体魄。他冷酷、聪明、谨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到底,他让人感到恐惧。他想象力丰富,满脑子点子,这些点子全都狡诈而大胆。他所从事的工作错综复杂,而他则像个艺术家,视之为赏心乐事。当他向你介绍自己想出的一个计划,或是描述哪次成功的脱险,这时,他蓝色的眼睛发亮,满脸恶毒的快乐,容光焕发。他对人的生命有种英雄式的漠视,因此你会觉得为了某项事业,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朋友或是儿子。他的勇气不容置疑,他的精神和头脑让他不仅能够面对危险(这不算是难事),也能忍受困苦和无聊。他生活俭朴,而且能够长时间不食不寝。他从不放松自己,也从未想过放松别人,他的精力充沛得惊人。尽管冷酷,但他的脾气很好,他能够杀掉一个人,却不表现出对那个人任何的憎恶。除去对好雪茄的极度喜爱,他的生命中似乎只有一种激情,那就是爱国。他极具组织纪律性,无条件地服从领导,也同样要求他的下属。
俄罗斯人的爱国主义很奇怪,它充满了狂妄自大:他们觉得自己与其他民族不同,并因此沾沾自喜;他们说起本国农民的无知时自鸣得意;他们大肆炫耀自己的神秘和复杂;他们重重复复地说自己用一副面孔看西方,换上另一副面孔看东方;他们为自己的缺点而骄傲(就像一个粗人对你说上帝就是这样造他的),洋洋得意地承认自己的确是愚蠢且无知,做计划时混乱不堪,行动起来优柔寡断。但是别的国家称之为“爱国主义”的那种复杂情感,他们却似乎没有。
我曾试着分析这种特别情感在我心中是由什么组成的。对我来说,单单是地图上英国的形状就意义深刻,它让我脑中生出万千意象:多佛的白色悬崖和茶色海水,肯特郡宜人的蜿蜒小道和苏塞克斯郡的丘陵,圣保罗大教堂和伦敦池,诗篇锦句,柯林斯卓越的颂歌,马修·阿诺德的《博学的吉普赛人》,济慈的《夜莺》,莎士比亚的台词选段和一页页的英国历史,德雷克和他的海船,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女王,汤姆·琼斯和约翰逊博士,我的朋友们,维多利亚火车站上的海报;还有隐约感受到的庄严、力量、传承;还有,天知道为什么,还有这样一幅画面:一条三桅船鼓满了风帆驶过英吉利海峡,火红的落日挂在天边——哦,气宇轩昂的航船,你撑起白帆,是要去往何方。
这样的感受和千百种其他感受汇集成一种情感,这种情感让人乐于牺牲,这种情感中兼有自豪、渴望和爱,但它是谦逊而不是自负的,并且不排斥一点幽默感。也许这样的情感过于精巧琐细,而俄罗斯实在是太大了,它的过去太缺乏骑士精神和浪漫传奇,它的个性太含糊,它的文学太贫乏,于是想象力无法将整个国家,它全部的历史和文化,都纳入一种情感之中。俄罗斯人会告诉你农民热爱他的村庄,而他的眼界也仅局限于此。
读俄罗斯历史,你会惊讶地发现,一代又一代,每个时期俄罗斯人的民族感都是那么淡漠。偶尔他们爱国热情高涨,赶走了入侵者,这样的事件少得可怜,一旦出现则叫人惊讶不已。通常情况下,只要事不关己,他们对同胞的沦陷和苦难是漠不关心的。神圣俄罗斯帝国能长时间地、顺从地套上鞑靼人的枷锁可不是事出偶然。现在轴心国可能会侵吞俄罗斯部分国土,这并没引起俄罗斯人什么愤慨,他们耸耸肩,一句话就打发了:“反正俄罗斯也够大的了。”
我的工作让我和捷克人有密切接触,他们身上的爱国情操让我惊诧不已。他们全身心沉浸在这种强烈情感中,根本没给任何别的情感留下空间。我觉得这些人让我敬畏而不是欣赏,他们为国家事业牺牲一切,他们不是冷漠人群中的两三个狂热分子,而是成千上万个公民,他们奉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自己的安宁,自己的家园,自己的财产,自己的生命,以换取国家的独立。他们如同一家百货公司一般井井有条,如同一个普鲁士军团一样纪律严明,我所遇到的大多数爱国者也急于为自己的国家服务,但坚决要求自己也有利可图。(唉,这在我们国家实在是太常见了。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人们依然忙着找工作,搞阴谋诡计,以权谋私,互相嫉妒,这样的事实,有谁会提到?)但是捷克人完全没有私心。就像母亲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样,他们根本不求回报。别人得到冒险刺激的机会时,他们欣然接受单调乏味的工作;别人被委以重任的时候,他们甘愿居于卑微的职位。像所有具有政治头脑的人一样,他们也有不同的党派和纲领,但这些全都服从于共同利益。在俄国成立的伟大的捷克人组织,在整个战争期间,所有的人,从富有的银行家到穷苦的工匠,都捐出了自己收入的十分之一,这难道不是个奇迹么?甚至战俘们(大家都知道那可怜巴巴的几个小铜板对他们自己来说是何等宝贵)也能攒下钱来,捐出的款项总额高达上万卢布。
九十年代只吸引理智,那是潺潺流水,一切从水中流过的东西都得到了净化。但当今文学吸引的是情感,那是一口井,一潭死水渐渐变得肮脏恶臭。九十年代人们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像所罗门的窗台上绽放的绚丽兰花,但我们当代人却把喜怒哀乐放在污水盆里。也许激情似火、燃起宝石般炫目的火焰的确有点荒唐,但做一罐面包酱也委实是单调乏味。
我读《安娜·卡列尼娜》时还是个孩子,那是本由沃尔特·司各特出版的蓝封皮译本。那时离我自己开始动笔写作还早得很,我对那本书的记忆已经模糊。许多年后我重读了《安娜·卡列尼娜》,这时我是从专业的角度看它的小说艺术,我认为这本小说有力、奇异,但有些生硬、枯燥。后来我读了法文译本的《父与子》,我对俄国的东西实在一无所知,没法欣赏它;那些奇怪的名字、独特的人物的确自有一番情趣,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但它只是一本平常的小说,和同时代的法国小说相似,不管怎么说,就我看来,它没有什么太重大的意义。后来,当我发现自己的的确确对俄国有了兴趣时,我又读了屠格涅夫其他的小说,但它们都没能打动我。这些小说里的理想主义太无病呻吟了,不对我的口味,而且读翻译本也无法领会俄罗斯人所欣赏的写作手法和风格之美,我觉得这些小说写得不成功。直到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读了《罪与罚》的德文译本),我才得以感知一种新的情感,令人迷惘又扣人心弦。这些书里才真的有对我来说意义深刻的东西。我一本接一本贪婪地读着这位俄罗斯最伟大作家的伟大小说。我最后读了契诃夫和高尔基。对高尔基我不以为然,他的创作题材的确奇且偏,但是论才华他似乎很平庸:他写最下层人民的生活,文风不矫揉造作,倒还可一读,但我很快就对彼得格勒的贫民窟没了兴趣。而当他开始深思或是进行哲学探讨时,我就发现他很浅薄。他的才华来自于他的出身,他是作为无产阶级写无产阶级,不像大部分的作家是作为资产阶级写无产阶级。但是,我发现契诃夫作品里的精神我十分喜欢。这才是个真正有个性的作家,他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是一股狂野的力量,令人吃惊,给人灵感,叫人恐惧,又让人不解,契诃夫不是这样,你可以和他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我觉得只有从他身上才能了解到俄罗斯的秘密,换了其他人都不行。他的写作题材广博,有直接的生活阅历。有人认为他堪比莫泊桑,但这样说的人肯定两者的作品都没读过。莫泊桑是一个聪明的说书人,但最多只能算效果精彩(当然,这应该是评判作家作品的标准之一),和实际生活没什么关联。读他的名篇时你会觉得有意思,但它们太不自然,经不起仔细推敲。那些人物都是戏剧舞台上的形象,他们的悲剧在于他们像木偶而不像活人。他们的出身决定了他们的生活观,而他们的生活观乏味而庸俗。莫泊桑的本质是一个衣食无忧的推销员,他的眼泪、他的笑声像是从哪家外省旅馆的商务室传来。他是郝麦先生的儿子。但读契科夫,你似乎根本不是在读故事。这些作品中没什么明显的奇思妙想,你也许会觉得这样的故事谁都能写,但实际上没有别人写这样的故事。作家有了一种情感,用文字表达出来,然后你便可体会这种情感,你就成了作家的合作者。用“生活的片段”如此陈腐的说法描述契诃夫的故事太不合适了,因为片段是割裂的一个小块,而读契诃夫的短篇时你绝不会有割裂之感:它是一种透过指缝看到的风景,尽管你只能看到一小部分,但你清楚它是绵延不绝的。
现在俄罗斯作家风靡一时,有些作家,仅仅是因为他们用俄语写作,就有些严肃的人来使劲儿夸大他们的优点,于是有的作家万众瞩目,比方说索洛古勃,其实他们本不值得人们这样重视。我觉得索洛古勃毫无价值,但是他把肉欲和神秘主义相结合,这肯定会吸引某个阶层的读者。
我们习惯了俄罗斯小说中的人物生活在冰冷的毛毛雨中,但《沙宁》中不是这样:天空蔚蓝,夏日宜人的微风拂过白桦,哗哗作响。
每一个刚开始研究俄罗斯文学的人都会惊讶于其贫瘠。对于十九世纪前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就连最满腔热情的评论家也只不过对它们的历史价值有些兴趣。俄罗斯文学始于普希金,然后是果戈理、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然后是契诃夫,没了。研究者会提到不少名字,但他们并不看重这些人,门外汉们只要随便读一读别的作家的作品,就会明白不读这些作家也没多大损失。我试着想象,如果英国文学从拜伦、雪莱和沃尔特·司各特开始,接下来是狄更斯、萨克雷和乔治·艾略特,最后以乔治·梅瑞狄斯收尾,那会怎么样?第一个影响就是人们会把这些作家看得更重。
正因为俄罗斯文学极其贫瘠,俄罗斯人才能对自己的文学琢磨得如此透彻。只要肯读书的俄罗斯人,就都读尽了俄罗斯文学,而且是频繁地读,读得烂熟于心,就如我们读钦定英译本《圣经》一般。因为俄罗斯文学的主要组成是小说,所以,比起其他国家来,小说在俄国知识分子的心中分量更重。
《钦差大臣》在俄罗斯享有盛誉。它本身就构成了俄罗斯古典戏剧的全部。每一个中小学生都读它,就像我们读《哈姆雷特》一样;它一到节假日就会公演,就像《熙德》节假日在法兰西戏剧院公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