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作家笔记》毛姆(四)

最能叫屠格涅夫的读者们惊讶不已的,肯定是他的故事居然都那样琐碎。《贵族之家》写的是一个不幸福的已婚男人爱上了一个女孩,后来听说自己的妻子死了,就向女孩求了婚。但他的妻子突然出现,这对情人又分开了。《前夜》写的是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年轻的保加利亚人。他生了病,他们结了婚,他的病发展成肺结核,然后他死了。这两种情况,如果前一个中的男主人公采取了最基本的措施,先写了封信给他的律师,确认一下他妻子是否的确死了,而后一个中的男主人公去取护照时穿了件厚大衣,故事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这上面的判断可真够差劲的。屠格涅夫的确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被激情所吞噬,也不像托尔斯泰那样广博、慈悲,但是他有其他的品质,他有魅力、风度和柔情。他优雅而与众不同(这可都是绝佳的特质),理智,并且对乡村很有感情。即便是读译作,你也能看出他的文笔是多么漂亮。他从不走极端,从不虚伪,从不乏味。他既不是说教者,也不是预言家,他满足于做一个小说家,纯粹而简单。下一代人的定论很可能将他看做三个人中最伟大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墓。墓地外围着整齐的铁栏杆,地上平整地铺着沙砾。一个角落里立着一个巨大圆盒子,前面是一块玻璃盖,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花环,花环是由人造花朵编成的,古板的白玫瑰和铃兰,比真花大得多,上面系着个大蝴蝶结,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绸带,上面印着金字。我希望这墓地无人问津,盖满了落叶,就像它周围的那些墓一样。它这样整洁,显得庸俗,真叫人难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半身雕像放置在花岗岩石碑前,那石碑根本没什么形状,上面刻了些毫无意义的徽章,而且它看上去就要垮塌,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那是一张被满腔热情扭曲了的脸。那头颅大得惊人,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那就是一个世界,大得足够容纳他笔下那数不胜数的人物。他长着一对大招风耳,耳垂很厚实,一看就是感官主义者的耳朵。他的嘴巴也很性感,凶巴巴地板着个脸,却又像是一个噘着嘴的伤心孩子。他的两颊瘦削,太阳穴深陷进去。他留着络腮胡和八字胡,都很长,脏兮兮、乱蓬蓬的;长头发稀疏;额头和脸颊上各有一大颗痣。那张脸上透着一种痛苦,一种可怕的东西,既让你想转身走开,又牢牢地吸引着你。他的相貌比他所有的作品都骇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去过地狱的人,在那里看到的不是无止境的煎熬,而是卑鄙和矫饰。

尽管每一条街道都有自己的特点,也只可能和自己所在的那个城市契合,但这些伟大的街道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彬彬有礼,欣欣向荣,正合适代表一个站住了脚跟、充满自信的社会。但它们都没有涅瓦大街那样有个性。涅瓦大街昏暗肮脏、邋遢破烂、破败不堪。它很宽也很直。街道两旁的房子低矮、单调、油漆脏兮兮的,失去了光泽,建筑风格也乏善可陈。街道让人感觉乱七八糟的,虽然我们也知道它是照计划建成的,但它却一副没有完工的样子,使你想到美国西部小镇的某条街道,经济景气时匆匆开建,经济渐渐衰落,它也就无人问津,破旧不堪了。商店橱窗里塞满了俗气的商品,像是来自维也纳或柏林郊区某个破产公司的库存。街上人山人海,川流不息,也许涅瓦大街的个性就来自于这摩肩接踵的人群。它不像其他的大街,街上走的主要就是某一阶层的人,涅瓦大街上什么阶层的人都有。若是在街上闲逛,便可观察到各式各样的人:士兵、水手,以及学生、工人和资产阶级,还有农民,他们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一群群人热情地围着卖最新一期报刊的小贩。这些人看上去温和敦厚,脾气随和,很有耐心,我觉得他们不会像巴黎的群众那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闹出不快,大动干戈;我也相信他们肯定不会像法国大革命中的群众那样行为恶劣。他们给人的印象就是一群老实人,想要找点乐子,寻点刺激,但他们只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件当做有趣的谈资。

我觉得,这一群群人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容貌各式各样,其他国家的人们面孔多半都差不多,但这些俄国人可不是这样的。相较之下,他们的灵魂深处的强烈情感似乎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这一张张脸不是面具而是索引:沿着涅瓦大街一路走,你可以看见所有伟大的俄罗斯小说中的各种人物,你可以一个一个将他们对号入座。有阔脸厚唇的商人,一把浓密的胡须,放荡、大嗓门、粗俗;有脸色苍白的理想主义者,双颊深陷,肤色蜡黄;还有人群中那些冷漠的女人,一脸木然,毫无表情,像是一架乐器,由着任性的手弹拨,从女性的娇柔中你能窥到残忍。情欲就像某种古老道德问题的化身,在街上游荡,同它一起的还有美德、怒火、恭顺,以及饕餮。俄罗斯人总是说,世界没法儿理解他们,他们也没法儿理解自己。他们以神秘自居,这有点儿虚荣。许多人宣称俄罗斯人的神秘难以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自问这样的神秘是不是源于他们的简单,而非复杂。他们完全屈从于情感,这很奇怪,相当原始。比方说英国人,他们有扎扎实实的性格“基础”,虽然情感会影响它,但它反过来又会影响情感;但俄国人好像完全处于情感的控制下,每一种情感都能完完全全地支配个体,指使着他向东往西。他们就像风鸣琴,一百阵风就能吹出一百种旋律,这乐器因此就显得难以想象的复杂。

这个家伙一动不动,看上去凶险邪恶,他注视着人群,专注得像一只猛禽,可却又什么都没看,而那张残忍的厚嘴微微翘起,带着点嘲讽的笑意。这个家伙冷漠孤高中显出一丝可怕,他对这世界既鄙夷又漠然,既恶毒又宽容。人群就好像身处“冷嘲精神”的注视之下。

他们把小费看作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人们出于习惯仍然会给小费,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拒绝接受。我就有过一次奇怪的经历。我有一次为了什么事大大地麻烦了旅馆里的擦鞋童,于是就想给他五卢布。他拒绝了,尽管我再三要塞给他,他还是不肯要。说来,如果这是哪个饭店里的服务生,接了小费有可能会被同事看见,那这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但是现在是在我房间里,只有我们俩,就算这个擦鞋童(这类人天生喜欢占点小便宜)拿我给的赏钱,也没人会看到啊。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服务生的观点的确是变了。这些人,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忍受着残酷的压迫,现在终于有了全新的感觉,隐隐约约体会到了人的尊严。

我问他被捕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极度恐惧。“不是,”他说,“毕竟,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当我当真被捕了时,说来也怪,我倒是感到松了口气。要知道,我原来的生活一直很紧张辛苦。我实在是累坏了。我觉得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现在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的书评】
我想好莱坞大片如《谍影重重》《碟中碟》《机械师》等里面的冷血杀手也都是这样吧,第一次杀人时也许感到一阵悸动,但等到慢慢熟悉了那种感觉后,渐渐也会变得麻木冷血,将暗杀看成一场刺激的游戏,人血在他们眼中再也激不起怜悯,被杀者只是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原文】
我说策划并执行那些暗杀一定需要巨大的勇气。他耸耸肩:“一点也不要,相信我,这和所有的事儿都一样,做着做着就习惯了。”

每个民族都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典范,并将自己的敬佩倾慕全都寄托其上,虽然鲜有人真能完全符合这个典型,但将它分析分析还是会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这个典范会随时代环境变化而变化。它是一个理想,小说家们都努力用血和肉来充实它。他们赋予这个美好想象各种特点,而这些特点正是这个民族此时隐隐约约渴望拥有的。不用多久,有些天真纯朴的人就被这些虚构的人物迷住,把他们当作模范,还真的据此改造自己。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你也能发现自己曾在小说中读到过的一些人物类型。作家们能虚构出一些性格特色,之后人们会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性格,还真是奇怪。据说,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与其说像他同时代的人,倒不如说更符合他下一代人的特征;而曾有一度,只要在这世上转转,终归会遇到一些处处模仿吉卜林笔下人物的家伙。他们的品味这么差劲,倒也许值得我们注意。如今最叫英国人着迷的人物范式似乎是强壮而沉默的男人。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闯进英国小说里的,这不好说。《简·爱》中的罗切斯特有可能是第一个例子,此后他就一直备受女作家们青睐。他之所以吸引女作家,吸引所有的女人,有两个原因:她们都渴望被保护,而从他身上她们看到了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而她们又能左右这种力量,这便大大满足了她们天生的统治欲。因为这样的男人是在小说中和戏台上更常见,而不是在生活中,而且要描写一个男人,却总不让他表达自己,这实在是困难,所以虽然沉默是定义他性格的特征之一,却不是他最鲜明的特点,实际上他容易啰嗦。但原则上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少,用词也不丰富。

他和人说话时会用上一堆的术语,而这些人根本就不属于能听懂那些术语的人,作家用这个来体现出他是一个能干、会办事的人。他和一般的人打交道会感到窘迫,言行举止大有改进余地;但奇怪的是,尽管他和自己的同胞相处得很尴尬,和各地的原住民们来往时却从容潇洒,有天赋异禀。他不谙待客之道,在客厅里会茫然无措,但碰上狡猾的东方人却是棋逢对手。

他智商很高,但稍显褊狭,他知道二加二等于四,但永远不会想到在某些复杂情况下也可以等于五。他对艺术没什么耐心,对待哲学很天真。他从来不会对什么是“重要的事情”产生疑问,实际上,他从来看不出一个问题不只有一个侧面,这是成就他力量的一部分原因。他的性格比他的智力更好。他具有所有的男性优点,不仅如此,他还具备女性的温柔。但不能就此认为他完美无缺,作者总是在暗示他的风度礼节并非时时都好,有时候他甚至很乖戾粗暴;这样,若是哪个灰眼睛的英国女孩能获得他忠诚的心,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那这胜利该有多伟大!他的脾气,虽然总是控制得很好,但也常常让人震惊,当他拼命忍着不发怒时,凹陷的太阳穴上便青筋暴跳。他的品性变化不定。有时他很纯洁,有时则相反,他在生命的某一个时期曾很是放荡不羁。他严厉苛刻,必要的时候还甚至会无情冷酷,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心地善良的。他的相貌与他的性格相符。他有鹰一般的眼睛,头发卷曲灰白(尤其是两鬓处的头发),下巴方方正正,但那张嘴倒不显得坚毅。他是人中豪杰。就是这个强壮沉默的男人,肩负着白人的使命,缔造了我们的伟大国家,建设着我们的帝国,是我们实力的依靠、中流的砥柱。他在地球上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区无休止地辛苦劳作;他守卫着帝国的边疆:遥远的印度、帝国最荒凉的地区、非洲内陆的热带森林里都有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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