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常常喜欢夸夸其谈,但他从不试图掩饰自我,表现出另一个面目来,他不过稍微有一点吹牛而已;他虽不支持某个立场,却也不会对它感到震惊;他什么都能接受,对待其他人思想和行为上的怪癖他也无比宽容。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女主人公都是那种飞扬跋扈的类型,爱她们的男人对温柔、甜美、文雅和妩媚不感兴趣,相反,他们倒是从自己所受的侮辱中获得不少怪异的快乐。他们想要自己卑微下贱。屠格涅夫笔下的女主人公们都聪明、机警、活跃、积极进取,而男人们却意志薄弱,只会幻想,不会行动。这是俄罗斯小说的一个特征,我想这反映了俄罗斯人一种植根于本性的性格特点。在与俄罗斯人相处时,没人不会注意到俄罗斯女人待男人有多么粗暴。她们似乎能从当众羞辱男人中获得快感。她们好争吵、说起话来蛮不讲理。有些话,英国人再也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说,而俄罗斯男人却能忍受。你会看到哪句嘲讽让他们红了脸,但他们绝没有一点要反击的意思。他们柔弱被动,动不动就会哭。
是幽默使人类得以彰显无穷无尽的性格类别。俄罗斯小说中的典型人物形象有限,可能是因为俄罗斯人特别缺乏幽默感造成的。在俄罗斯小说中,你找不到风趣诙谐、巧舌如簧,读不到揶揄打趣、挖苦讥讽,也享受不到警句妙语的智慧,俏皮话的轻松愉快。俄罗斯小说里的反讽粗劣且浅显。当俄罗斯人笑时,他是嘲笑别人,而不是和别人一起开怀大笑,因此能让他们幽上一默的只有歇斯底里女人的癔病、乡巴佬的奇装异服、醉汉的滑稽行为。你不可能和他一起笑,因为他的笑有些粗鲁,不厚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幽默就不怎么高明,和泡在酒吧里鬼混的家伙的幽默感差不多,做的是类似把水壶拴到狗尾巴上这样的勾当。
俄罗斯人传递给世界的信息似乎很简单:“爱”中藏着宇宙的秘密。其对立面俄罗斯人认为是“意志”,一种敌对而有害的力量。俄罗斯小说家不知厌倦、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意志会给受其奴役的人带来多大的灾难。他们就像女人对唐璜着迷一样地对它着迷,不过仔细思量,想到它的穷凶极恶,他们便毛骨悚然。然而他们却又怜悯它、追逐它,就像《天堂猎犬》里的基督追逐仓皇逃离的灵魂一样。他们不认为它目标单一,而相信它自我分裂,内部存在对抗,确信意志的深处仍存在一点爱的火星,正是这星星之火燃烧吞噬着意志自己的心脏。若是它投降,哀求着要投入他们敞开的胸怀,他们就会欢欣鼓舞,像天使们一样唱起赞歌;而若是它最终拒绝投入他们张开的怀抱,他们就会像称职的基督徒一样,将它驱逐到黑暗的世界,对它怒目切齿。
俄国人如此专注于人类命运和世界意义的问题,却对探讨形而上学的问题一点都不在行,这真是奇怪。偌大的一个国家,不说一流的,连个二流的哲学家都培养不出。他们似乎根本没有严密思考的能力,想不准也想不深。在思想问题上,他们都有空想症,沉溺于空想,怠惰懒散。为什么俄罗斯人的这一信息会风靡欧洲,探讨一下应该很有趣。爱的至高无上在欧洲被好好地宣传了一番,好评如潮。各类作家被它吸引,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它都影响了他们的观念。它来得正是时候,世界已经对科学失望了。法国曾是许多西方思想运动的发源地,现在它也自惭形秽,疲惫厌烦。自然主义学派如今枯燥而机械,叔本华和尼采也没了原先的新鲜感。一大批受过教育的人对玄学问题感兴趣,却既没有那个修养、也没那个耐心去研究玄学著作。神秘主义大行其道,有人告诉他们“爱”能解决他们所有的疑问,他们便开开心心地接受了。他们认为他们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因为“爱”这个词词义丰富,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最美好的经历给它一个定义。以前让他们困惑不已的东西,通过这种熟悉的情感似乎都清晰起来了,一想到这,他们便又生出一种情感,并很乐意把它视作一种解释。他们根本就没意识到这两者根本风马牛不相及,这样的做法无异于指鹿为马。对一些人来说,这一见解同他们一直未放弃过的信仰是一致的;而对另一些人来说,他们曾从理智上抛开了某种信仰,但情感上还没有放弃,现在它便又重树了这种信仰。我们也不应该忘掉,“爱”是花言巧语的家伙们钟爱的主题。
我认为,若是仰慕一个人,就应该理智地评价他,比起像醉汉沉迷于酒一样盲目崇拜他,这是一种更好的恭维。
我希望有人能分析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技巧。我觉得,尽管他的读者并未觉察,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对读者有如此影响,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独特的写作手法。听人们的口气,似乎大家觉得他作为一个小说家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小说家,而且有些写作策略他用得极有技巧。有一个策略他最喜欢,也始终在用,那便是让故事中的主要人物聚在一起,对某种荒唐到让人费解的行为进行讨论。他技艺娴熟地引导你一步一步弄懂其中的玄妙,就像加博里奥揭露案件真相一样。这些长长的对话引人入胜,令人兴奋,而且他还有一种巧妙的技巧让人益发兴奋:他的人物个个激动不安,状态与说出来的话极不相称;他描写他们激动地直哆嗦,脸色要么发青,要么就是惨白得吓人,惊恐万状,这样一来,最平常的词句有了莫名的深意。目睹了如此极端的反应,没多会儿读者自己便也绷紧了神经,一有什么事发生便会大吃一惊,而若是平常见到这种事儿他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一个出乎意料的人走进来,宣布一条出人意料的消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小说家太优秀了,安排起巧合来绝不犹豫,而他的人物总会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关键的地方。这样的写作手段是欧仁·苏的写作手段。我这可不是要谴责什么,只要你有才华,所有的写作方法都是好的。拉辛就能在亚历山大诗格的禁锢下尽情展现人类的各种激情,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通俗闹剧的元素也能创造出不朽的艺术佳作。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位难以模仿的大师,有些活宝作家自己想要成为英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最多不过是成为欧仁·苏的影子。
有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机械地使用这种写作技法,这个时候,他的人物就会很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一个场景虽以晴空霹雳结束,那动静其实也不过是球滚过铁皮折腾出来的。此时,他的人物扭曲变形,像是波伦亚画派笔下毫无生气的人物画,都只是摆出些毫无疑义的姿势罢了。
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塑造相当粗枝大叶。他的人物都是一个类型的。每个人的性格都是多面的,最伟大的作家们至少都暗示了这点,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却永远一成不变,他们就像十七世纪流行的“角色”设置一样:铁血男儿就永远坚定如钢,轻浮女子就永远水性杨花,高尚之人就永远圣洁崇高——他们只是情感、品质或是弱点的化身,很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整个西欧世界天真地相信他们就是俄罗斯人,然而我所遇见过的俄罗斯人与其他民族的人没有什么差别。铁血男儿也会有他的弱点,轻浮女子也会有一颗善良的心,高尚之人也会有他的不是。读者能从小说家那里得到的最大乐趣,是看一个人既英勇豪迈又卑贱可怜,看人性矛盾无穷,丰富混乱,但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你得不到这种乐趣。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未塑造过于连·索雷尔那样纠结复杂的人物。
我们都听说过,哲学上“绝对”这个概念深不可测,它涵盖了所有的痛苦和快乐,包括了所有的变化,蕴含了时间和空间,而人是如此之复杂,做“绝对”的象征正合适。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都像是道德剧中的角色。你觉得他们复杂是因为你没法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但稍稍有些“交情”后,你便发现他们实际上简单得过分,他们的一言一行真的从来都是按标准来的。
他们都有化无形为有形的本领,两人都激情澎湃,感情总是大起大落。他们都让人觉得他们窥探过灵魂不为人知的角落,他们在不一样的地方走过,那里的人呼吸的不是你我呼吸的空气。两人除了五官都还有其他的感官,凭着它识破了什么天机,非常希望将之公诸于世,但只能以五官感受来描绘表达,因此徒劳无功,两人便都因此无比苦恼,饱受折磨。他们都在努力地回想一个梦,记起这个梦对两人来说都无比重要,可这梦却总徘徊在意识的边缘,叫他们抓不着,让他们无比痛苦。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他巨大的画布上也画满了夸张的人物,他们也摆出奇怪但优美的姿势来表现自己,那些姿势里似乎饱含深意,可你却总是参不透。两人都通过人物姿态表达深意,这是一门艺术,而他俩都是这一艺术的大师。
《复活》这本书能出名全仗了作者的名气。书中的道德说教掩盖了它的艺术性,与其说它是部小说,不如说它是本宣传册。狱中的几场戏、对罪犯流放西伯利亚一路行来的描写,总让人觉得是托尔斯泰特地死记硬背、硬着头皮写的,真是可惜。但托尔斯泰才华横溢,即使在这里也没被埋没。自然风景的描写处理得极出色,既写实又充满诗意,让人赏心悦目,他让我们领略了乡村夜晚的幽香、正午的炎热,还有黎明时分的神秘,俄罗斯文学中能有如此笔力的再无第二人。托尔斯泰的人物塑造能力非凡,也许聂赫留朵夫这个角色的塑造并不完全符合他的本意,但通过聂赫留朵夫这个耽于声色、神秘、无能、多情、糊涂、胆小又固执的人,托尔斯泰塑造了一个典型,大多数俄罗斯人都能从聂赫留朵夫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过若是纯从写作技巧的角度来看,这本书中最出彩的莫过于那许多形形色色的次要人物了,有些人只在一页上出现过一次,但托尔斯泰常常只用三四句话就能把他们描绘得性格鲜明、特立独行,任何一个作家读了都会啧啧称奇。莎士比亚戏剧中小人物大多根本没有什么个性:他们只是些名字,有几句台词要念而已,而演员们多半在这种事上直觉很准,他们会告诉你想要把这些木偶演出性格得花多大的力气。可托尔斯泰却赋予每一个人物以独特的生命和性格,于是,只要书评家够能干,哪怕是描写得最粗略的人物,他也能估摸得出这个角色的过去,揣测出他的未来。
我最近一直在读屠格涅夫。我觉得,像他这样才华如此有限,却能获得如此声誉的作家,大概是找不出第二个了。世人多高估俄罗斯文学,有些作家出名正是沾了这一点的光,而屠格涅夫最是如此。
他的书读起来让人心安:你绝不会按捺不住好奇心,要立即翻到最后一页看看,你会一页一页地顺着看下去,看到最后一页后也不会后悔看了这本书。读他的书就像行驶在河面上,整个过程平静、平稳,一路既没有惊险也没有激情。
一本糟糕的书不会因为政治局势问题变成一本好书。这就好比那些粗制滥造的文艺作品,就算创作它们是为了挣钱糊口、养活妻儿,也无法让它们成为艺术品。
屠格涅夫的优点主要在于他热爱自然,他们那一代的人描写自然都像列清单,一笔一笔地记下各种声音、气味和景色,而不会提及自然让他们产生了什么样的情感,屠格涅夫也是这样写自然的,但我们不应该因此责备他,再说他的描写还是相当优美怡人的。
他的人物塑造都很程式化,而且人物类型也很少。每一本书中都有一个年轻女孩,每一个都严肃、端庄、充满活力;每一本书中都有一个索然无味的母亲,一个夸夸其谈、懦弱无能的男主人公,次要人物都写得含糊、苍白。在他所有的书中,唯一一个在你合上书本后,还依旧拥有自己的生命的人物,是一个大胖子,他出现在一本叫《前夜》的小说中。他笨重乏味,总是打着响指,说起话来含混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