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故事献给这个世界的人物里,没有哪个能比阿廖沙·卡拉马佐夫更可爱了,他总能使书中遇见他的人感到愉快,也总能让书外他的读者感到愉快。他让人心情舒畅,就好像是英格兰六月的清晨,空中弥漫着花朵的芳香,鸟儿在歌唱,海上吹过带咸味的海风,海风拂过高地,成了清新的微风。你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你觉得能有阿廖沙这样叫人愉快的伙伴,活着真是太美好了。他有着这世界上罕见也是最美好的品质:他善良,与生俱来、纯真质朴的善良,这让所有天资聪明的人都显得平凡浅薄。阿廖沙并不怎么聪明,他不大会做事,有时看到这个世界如此混乱,想到只有态度更坚决果断才能解决问题,你也肯定会对他不耐烦。他不是一个行动果断的人,事实上他根本就不像是人,他几乎同神祇一般非人。他的美德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他温顺、耐心、隐忍,他从不评判他人,他也许不能理解他们,但他对他们却有无限的爱。我想,这就是充满他灵魂的强烈情感,这种无私、热忱的爱,在这种爱面前,性爱叫人憎恶,甚至母亲对孩子的爱也蒙着凡尘。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残忍的人,却也仁慈了一次,他把阿廖沙的灵魂塑造得和他的肉体一样美丽。他像天使一样快乐,和天使一般从不知凡世间的痛苦。他走到哪里,哪里便阳光灿烂。他甜甜一笑便抵得过别人的聪明才智。他有一种无比美妙的禀赋:他知道如何安慰一颗焦躁不安的心。对痛苦中的人来说,他的出现,就像是发高烧时,感觉到心上人柔软冰凉的手在抚摸自己滚烫的额头。
我的印象是这倒不是一群堕落的人,而是一群笨拙的乡巴佬:他们一脸无知,表情呆滞,浑身上下透着农民的狭隘、顽固和粗俗。尽管有些人带了硬领、穿了夹克衫,还有几个人穿着制服,我还是觉得他们更像是面向黄土、慢吞吞耕作的农夫。他们听着演讲,无动于衷。那些演讲非常之长。计划四点开会,实际上到五点才开始,而且一直持续到近午夜,这么长的时间里一共只有五个人演讲,每个人讲得都差不多长。演讲者们说起来都滔滔不绝,都一样的激越热诚;他们都非常郑重其事,根本就没想说点故事或开几个玩笑来调节气氛,让讲演轻松点。他们甚至不肯讲几条明明白白的事实,好让听众放松放松思想,只知道一个劲地概括、劝诫;每篇演讲实际上都只能算得上是一篇演讲的收尾。
这个人其实既没有气势,也没有个性。他个子很矮,五官粗犷,满头白发。他看起来和世界各地的社会主义演说家都差不多,演说起来拖沓冗长,还强调这强调那的,让人厌烦。外长采赛特里的演讲倒是清楚明了,都说到了点子上,但他的演讲风格没什么特色,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做的很普通的演讲。这个庞大的帝国居然就由这么些个平庸的人来掌管,真是奇怪。我问自己,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他们无论是性格、魄力还是智力都不比别人优秀到哪里去。
他比我想象的要胖些,没蓄胡子,剃了个平头,而最引我注意的是他的脸色。我们经常会读到书上说谁吓得脸都绿了,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小说家的杜撰,但克伦斯基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样子。他快步走过去,上了台后,绕着理事会的桌子走了一圈,和每位委员依次握了手。他握手也就是抽搐似的抖一下,脸上仍然是紧张得毫无表情。他一副极其绝望、走投无路的样子。很明显,他非常紧张。这一刻对于他来说很是危险,舆论普遍指控他是科尔尼洛夫将军军事叛乱的同谋,召开这次会议的布尔什维克们也对他充满敌意,大家都知道这次会议也许会决定他的命运,如果激进主义者占了大多数的话,理论上他们就会令他辞职,这样于他们有利。不知道若是那样他打算怎么做,但大家普遍认为他会拒绝,然后将自己的内阁迁到总司令部,把彼得格勒留给布尔什维克们,依靠军队来统治国家。他的开场白便是呼吁大家投他的信任票。他口若悬河地讲了一个小时,没带稿子,时时被打断。他很煽情。在乐池上面有个过道通往台上,他就不时地从这条过道走下台,最后几乎是站到听众中间,似乎是想感染每一个人,面对面地恳请每一个人都支持他。
他这番呼吁针对的是人的感情而不是理智。掌声越来越频繁地响起,听众们对打断他演讲的人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忿恨。人们似乎觉得这是一个诚恳且正直的人,就算他犯过什么错误的话,那也是无心之过。他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好听,只有一个声调,根本没有抑扬顿挫。他演讲起来不懂使用对比,而且要我说根本没有什么激动人的东西。他唯一的长处似乎就在于他严肃且超然。他讲完了,绕着桌子和代表们飞快地再次握手,掌声雷动,在一片叫好声中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在自己的包厢里又说了几句,以感谢听众的掌声,然后没过一会儿就离开了剧场。他大获全胜。
他四五十岁的样子,中等个头,身材修长,有点谢顶,他的五官普通,眼睛小而冷酷,两眼靠得很近,可以想象得出,必要的时候,这双眸子会射出凶光。他衣冠楚楚,穿着立领衣服,打着条颜色素雅的领带,别着领带夹,身披礼服大衣,脚穿漆皮鞋。他看上去像个律师一样富足。他看上去一点都不暴力。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位有教养的男士,虽多少有些平常,但也不乏卓越之处。
他安静、缄默、谦虚。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发现他的非凡所在。他说话很慢,似乎是一边思考,一边大声说出来,但很明显,他会用合适的词来表达他的思想,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他的声音柔和、好听,口齿非常清晰。我从未遇到过哪个人说起话来如此有魅力。当话题要求严肃时,他便严肃庄重,当可以幽上一默时,他又风趣幽默。他的话句句在理,不可能不被他感染。他极能说服人,但是他说每句话都深思熟虑,态度之克制也令人肃然起敬,这说明他坚毅决断,也让人理解他何以冷酷无情。我从未遇到过谁能让我如此满怀信赖。
他似乎没有幽默感,但却和孩子一样,喜欢开开玩笑,捣捣乱。他的副官中好像有一个年轻人在风月场上混得不错,女人们常常要打电话给他,而电话机就在克伦斯基的办公桌上。克伦斯基的人生乐趣之一就是代替他的副官接电话,装成自己是那位年轻的军官,和电话那头不知名的女子拼命调情。
他毫无人格魅力。我既看不出他思想有多活跃,也没看出他精力有多充沛。但我实在没法相信他的升迁仅仅是事出偶然,而能坐稳这个位子仅仅是因为没人来顶替他。随着谈话的深入(他一刻不停地说着,好像自己累得刹不住话头一样),我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可悲,我觉得自己很为他难过。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他的本事在于他能激起别人的怜惜之心,弄得别人想要去保护他,他身上有些极具感染力的东西,让你觉得自己应该去帮助他。
我发现他质朴,且毫不做作。你不可能会怀疑他的诚实。我觉得这是一个诚心诚意尽全力做事的人,他充满了一种极为纯粹的热情,倒不是非常想为国家服务,而是满怀热情地想为他的同胞们服务。他这样感情用事,在俄国倒算是一种长处。在这儿,浅薄的情感流露就能带来不可思议的巨大收效,但性格谨慎内敛的英国人却会觉得这很难堪。
我希望他的声音不要这样动不动就颤抖起来。听到别人如此直露地表达出如此高尚的情怀,真叫人有些尴尬。但这就是英国人与俄国人之间的差异。正因为此,两个国家将永远是陌路人。我最终的印象是这个人疲惫不堪,他似乎被权力重担压垮了。我很能理解他为什么无法果断行事,他怕把事做错甚于想把事做对,于是他什么事也不做,一直等别人逼到头上才去做。而到了那会儿,他最关心的就是如何避免承担可能归咎于他的责任。
高更。克里斯蒂安尼亚美术馆里的一幅静物,画的是各式水果,有芒果、香蕉、柿子,色彩无比奇特,真难用言语描述它们会让人产生多么纷乱的情感。画中有阴沉的暗绿色,像中国玉石雕成的碗一般,虽不透明,却灿然生辉,暗示着生命的神秘悸动;有腐臭的生肉般可怕的紫色,却又洋溢着感官享受的快乐。有红色,像冬青树的果子那样明艳(使人想到英格兰的圣诞节,皑皑白雪,大家其乐融融,孩子们欢声笑语),却又似乎被某种魔法变得柔和下来,最终变得像鸽子胸前淡淡的颜色;有深黄色,似乎带着奇怪的激情,渐变成春天般芬芳的绿色,又似山涧流水一般纯净。谁知道是何等扭曲的想象力创造出了这些水果?它们看上去异常特别,似乎它们生长在凡世那段混沌的历史时期,彼时万物皆未定型。它们极尽奢华,带着浓郁的热带风情。它们自己似乎也拥有严肃忧郁的情感。这些是被施了魔法的水果,尝上一口,也许就会为你开启一扇大门,通往天晓得什么灵魂之秘,或是通往想象力世界的魔法宫殿。这些水果极其危险,人吃上一口也许会变成野兽,也许会立地成仙。
一九二一
【我的书评】
这个人让我想起了《闻香识女人》里盲眼老军官,一样的风流成性,一样的颇有才华,一样的对一切似乎都漫不经心却又时刻挂念,一样的自尊任性到极点,区别就是这里的剧作家心态更为乐观潇洒,老军官更为孤僻和痛苦,最后和大学生实现了彼此救赎。
【我的书评】
有的人命里带风,注定停留不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