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莫扎特
他的音乐才能如水一样清澈明亮。但这水不是自来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不是人工制造灌装出来的矿泉水,不是放入许多添加剂的可乐汽水……而是从山涧流淌出来的溪水。
贝多芬作曲时常常汗流浃背,而莫扎特作曲时却如写信一样轻松自然。一个音乐家可以很有才气,或非常刻苦,或很有思想,或很有新意……这一切都是可以磨炼的,可以培养的。但天籁是与生俱来的,是融入一个人的血液里的。
傅雷还说莫扎特的音乐:“从来不透露他的痛苦的消息,非但没有愤怒与反抗的呼号,连挣扎的气息都找不到。”“莫扎特的作品反映的不是他的生活,而是他的灵魂。是的,他从不把艺术作为反抗的工具,作为受难的证人,而只借来表现他的忍耐和天使般的温柔。”
贫穷、疾病、忌妒、倾轧……像黑蝙蝠的影子一样紧紧跟随他的一生。在他所有的作品里,我们找不到一点儿对生活的抱怨,对痛苦的咀嚼,对不公平命运的抗击,对别人幸运的羡慕,或是对世界故作深沉的思考,有意无意地添加一些自以为是的所谓哲学的胡椒面……他的欢快,他的轻松,他的平和,他的和谐,他的优美,他的典雅,他的幽邃,他的单纯,他的天真,他的明静,他的清澈,他的善良……都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情不自禁的流露。他不是那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式的恬淡,不是“闲云不作雨,故傍青山飞”式的超然,不是“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式的宁静,也不是“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式的心境,更不是“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式的安然……他对痛苦和苦难不是视而不见的回避或禅意的超越,而是把这痛苦和苦难嚼碎化为肥料重新撒进土地;不是让它们再长出痛苦带刺的仙人掌,而是让它们开出芬芳美丽的鲜花——这鲜花就是他天使般的音乐。傅雷说莫扎特的音乐表现出他天使般的温柔,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丰子恺这样表述他的对比:“贝多芬的音乐实在是英雄心的表现;莫扎特的音乐是音的建筑,其存在的意义仅在于音乐美。贝多芬的音乐是他伟大灵魂的表征,故更有光辉。“拿莫扎特和贝多芬对比,说明他们两人地位的重量级旗鼓相当。
如果贝多芬给我们的是战斗的勇气,那么莫扎特给我们的是无限的信心。莫扎特是梦幻般的天,贝多芬则是坚实的地。因此,我觉得傅雷仅仅说莫扎特给我们无限的信心,似乎是不够的;莫扎特还给予我们更多的梦幻般的美好、憧憬和抚慰,他能让我们的心永远湿润,而不至于那么快被世风吹得干燥、皴裂。
我常常想傅聪讲的这句话,贝多芬一辈子奋斗好不容易才到达的地方,原来莫扎特一出生就站在那里了。这对于贝多芬来说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和现实!贝多芬和莫扎特之间的距离竟然拉开了这样长(是整整一辈子)的距离!
有时候,锻炼外在的筋骨不那么困难,但培养一个完美的心灵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并不是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天生只崇拜贝多芬式的不向命运屈服而坚强地去敲命运之门的英雄,我们一样崇拜温柔如水、天使般的莫扎特。
在日后日复一日单调而庸常的平凡的日子里。
我曾经将它全文抄过一遍,抄它时的那个春雨霏霏的夜晚,至今记忆犹新。夜雨扑窗,悄然无声,仿佛是莫扎特从遥远的地方走来,走到我的面前。是它让我走近莫扎特,让我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而脸红。
在盲厨师小木屋里那架落满灰尘的破钢琴旁,年轻人坐下,为老人弹奏了一支即兴曲。他弹奏的这支曲子太神奇了,在乐曲中,老人竟真的看见了自己年轻的恋人,走在了早春苹果花盛开的树下,老人打开窗子,迎面而来的大片的雪花,真的就像是那芬芳的苹果花。就在这美妙的一瞬间,老人幸福地合上了眼睛。
美好的音乐,能够抚慰人哪怕创伤再深的灵魂,能够创造人无限向往却无法创造的奇迹。我想起歌德曾经对莫扎特的高度评价:“像莫扎特那样一种现象,实在是无法解释的奇迹。”
我沉浸在这个故事之中,我不知道莫扎特为那个盲厨师弹奏的是一支什么样的钢琴曲,却仿佛听到了那美妙的乐曲,心久久地在那乐曲中荡漾。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各种非理性的情欲,都可以在音乐中得到净化。”那是指听众如盲厨师那样敢于忏悔自己一生过错的人,敢于承认自己心底欲望的人,方才可以让各种欲望在音乐中得到净化。
太多拥有高级音响、懂得音箱、收藏唱盘、占有音乐家如同占有庄园和情人一样富有的发烧友在我们身边泛滥,而缺少盲厨师一样的贫寒却真诚的音乐听众,我们当然很难和莫扎特相逢。
我们当然会轻视乃至漠视莫扎特。我们将许多流星般滑落的流行歌星的名字挂在嘴边,而遗忘甚至根本不会不知道莫扎特是谁。指着莫扎特的照片和画像,我们只能说是个外国人,也不会脸红而只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