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寻雨

小巷寻雨

作者：赵欣

江南的雨，是最寻常的。
四月，仲春时节。花红柳绿，气温适宜，正是人们得闲寻春踏青的好时候。而淅淅沥沥的雨，三天倒有两天半来访，像个不识相的缠绵客，常常不请自来，来了就不想走。刚刚才送走，不打招呼，又悄没声息地偷偷来了。一下就是三两天，也真够烦人的。
傍晚时分，我站在客栈门口湿漉漉的台阶上，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雨中的小巷。老板娘走过来，看看天，再看看我，笑盈盈地说：“出去转转吧，江南的雨很有味道的。”说罢，随手塞给我一把伞。
我笑笑，撑起伞，一脚踏入如牛毛像花针的雨水中，踟躇地向雨中的小巷走去。
雨，还继续下着，天微凉。空气里有浓浓的湿气，充满水水的潮味。远处的垂柳不甚分明，如团团的轻烟；近处的青草红花拢在水气中，失去了娇艳的色彩，如隔离在梦中的纱帐里，含糊且朦胧。
细细的雨丝从空中褐色的云层中飘落下来，不细寻，根本看不到雨点，却能在花瓣树叶上积成晶莹的小水珠，沿着叶瓣的茎络流下来，发出微微的声响。仿佛整个世间都浸淫在这看似无，却湿衣的薄凉雾雨中了。
从雨势上看，降水不一定多，但一定会湿了花红，湿了窗棂，湿了亭子高高的瓦沿翘角，也湿了匆匆下班姑娘的发梢和小伙的双肩包。
一路走，一路品，仿佛一下就读懂了杜甫《雨不绝》中“鸣雨既过渐细微，映空摇飏如丝飞。阶前短草泥不乱，院里长条风乍稀”的景况了。
长长的空巷，湿漉漉的石板路，还有街边上了门板的店铺和淋在雨中垂落的旗幡。那应该是春节时悬挂在巷道空中和店铺门楣两旁的红灯笼，已有些发白，在雨中无助地摇晃着，滴着水，仿佛在诉说，又仿佛是无奈的自艾自怨。
几家未上门板店铺里也没有几个主顾，不知是店老板还是伙计斜倚在柜台旁，盯着手机打发着无聊的时光。即使有人从门前走过，或向店里探探头，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只顾自地玩着手机。而从他背后敞开的小门望去，里面好像一片忙碌，有肉、菜下锅的“刺啦”声，升腾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猛地，巷口一道红影闪过。哦，是谁撑着红油伞匆匆走过，是那个结着愁怨丁香般的姑娘？还是那个扎着红色蝴蝶结，提着红灯笼的小囡？
哎，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哪！
雨中的石板桥默默地横卧在河湾上，雨水顺着桥栏的坡度向下滴落，形成两道疏密不一的雨帘，落在厚重的基石上，溅起的水花飞入雨中，滴在桥下水面上，倏忽则无。桥板光滑的石头缝隙里隔年的青苔又发出了嫩绿的叶芽，张开柔嫩的叶瓣贪婪地吮吸雨水。河面上氤氲着薄薄的雾气，乌篷船从桥洞里穿过，顶着斗笠，系着红色雨披的船娘，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撸，轻轻地划过来，又静静地摇过去，很快便消失在宽窄不一的河湾水雾里。
河岸上灯亮了。灯光透过高屋的缝隙将长短不一的影子印在水面上，影影绰绰。河面上泛起粼粼的波光。一处光明，几处暗黑。是桨声灯影的秦淮河么？

望着渐去渐远的小船，仿佛又听到了河泊头，那围着红墙的古寺里传来低沉的钟声，旷远而清寥。正狐疑间，却忆起了唐朝诗人张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眼下的这般情景，正如舞台剧一般，为诗人郁郁清美的气质和诗中景情交融的美感做了贴切的补白，也为诗中孤孑羁旅的缕缕轻愁和幽僻清冷的氛围给出了很好的诠释，就连我自己似乎也入得剧中，有了感同身受的体验。
这一声夜半的钟声，当真洞穿了千年的时光，将天涯孤旅的离情别绪尽系其中，并为这种复杂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恰如其分的支点，将它瞬间释放出来，给人无限的震撼和遐想。真可谓，一声钟鸣唯美了千年的时光。现在读来仍是钟声扬颺，摇动心旌。是欣然，是惆怅，是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小庆幸，还是前路漫漫的伤感迷乱？亦或都有，亦或又都不是。
毕竟人的情感世界是复杂的，只用仅仅一句诗，又怎么能说得清，道得明呢？往往更深刻的况味和欲说还休的情愫都尽在不言中。那无言的留白，是需要我们用无尽的想像和体味去填充的呀！古人如此，今人难道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感觉似乎要触摸到诗人情感的脉络了，但思来想去，还是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无奈地罢了。
就如这小巷的雨，谁又能说它不是从古下到今？它曾淋湿了秦砖汉瓦，唐诗宋词，也曾淋湿过黔首皇亲的衣襟，官轿的华顶、宝马的金鞍。它横贯了整个华夏大地，从南到北，自东向西，一部恢宏的中国历史都在这风雨飘摇之中了。
一个人在这小巷中寻雨，这样想着，走着，倒也轻松自在。虽没有“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的伤感，而那份闲适，却有了苏轼“无事此中坐，一日当两日”的安然。也有了南宋诗人赵师秀“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心境了。
走在雨中的小巷里，看着两旁发亮的青瓦和滴水如线的檐头，忽然顿悟了清代语言学家范寅，在《越谚》中说的那句，“瓦上四季，檐下人生，岁月斑驳，安之若素”的深刻意涵了。是噢，斑驳岁月，怎能不让人安之如素呢？
回望小巷深处，客栈二楼的窗棂上透出了红红的灯光，想着老板娘那如花的笑靥，和那盆“鲜的眉毛都要掉下来了”的腌笃鲜，心中便有了些许家的温暖。收起伞，拎起滴水的裤脚，踏着湿透了的鞋，慢慢地向小巷深处，亮着灯火的地方走去。
江南四月的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西边天际间，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一抹亮色。
明天是个晴天吧？ 本期编辑：郭静

作者简介：赵欣：做过中学教师和公务员。喜欢写点文字与文友交流品读。早年有散文随笔、杂文等散见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