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赏蝴蝶兰
文 / 杨东声
今夜,转辗难眠,干脆起床观赏蝴蝶兰。
我知道,这是赏它的最后机会了。早几天还是轻灵俏丽、曼妙迷人的蝴蝶兰到了今儿就落英缤纷了。就是眼前唯一的一朵,虽还未凋谢,但风情渐变:花瓣变小变薄,颜色变浅变淡,蓬勃的生机开始消褪。如果不抓住时机欣赏,恐怕又要成为我心中的一桩憾事了。记得白居易在《惜牡丹》一诗中叹道:“惆怅阶前红牡丹,晩来唯有两枝残,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白居易的惆怅和急切我同样有。再说,一年一景,总不能让它静静地躺在我的花盆里,完成了春节装饰客厅的任务后,就不辞而别,甚至任由它自然飘零远去吧?果真如此,让一个生命白白地浪费并消失掉,此等冷漠的毫无生命意识的做法,岂不令我终身遗憾?!于是学着白居易夜赏胜花。
其实我留下的遗憾还少吗?当它翩然地飞到我的身旁时,我正好登山赏景,下山时夜色正浓,无法与之凝神对视;当它正是妩媚可爱,婉丽清纯之时,我却因保姆回家过年而忙于家务及照顾老人,无暇用心与它快意交流;当它已风韵成熟,显示端庄华贵,丰腴高雅之际,我因游走于新年的拜亲访友之中而未能与之深情相拥。我也知道,世间的琪花瑶草众多,人不可能看尽每一朵。我参观了广东南海的百花,却错过保加利亚的玫瑰;我游览了云南罗平的油菜花,却溜走了洛阳的牡丹花;我观赏了神农架的杜鹃花,却无缘荷兰的郁金香;还有广西横县的茉莉花,日本的樱花,奥地利的水仙花,美国的山茶花……都被我错过了。是啊,不是所有的美事都能被我偶遇或约定,我又怎能不珍惜眼前的幽芳呢?
今夜没有月光,冷风微微,凉透了纱窗。小区内不闻虫鸣犬吠,是个岑寂的夜。我不敢亮着灯光,怕灯光的俗气玷污了它的高洁,也怕打扰了它内心的宁静。远处建筑工地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地飘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收拢布缦,推开落地玻窗,使客厅呈最明亮的状态——达到可以辨识物体的亮度。幽光轻轻地飘洒在神圣而静美的花容之上。沾光润泽,紫英垂荣,呈现出十足的静逸与清雅。
其实,它就是我心中的明月,也是我心中的至美。呈现在我眼前的花神虽略显疲惫,却绝不憔悴。它的精神及气质仍不失为魏紫姚黃,雍容华贵。叶绿同翡翠,花色如凝霞,花瓣呈交叠开放,花姿似蝴蝶翩跹。人们常用“国色天香”、“花中之王”来赞美牡丹,但在我看来,较之蝴蝶兰,牡丹缺少了娴静与从容,质朴与纯粹。它的头总是低低的,蕊心向下,不似牡丹的张狂与炫耀。它虽出名门,有“兰之王后”美誉,却有博大的包容性和顽强的生命力。它从不计较生存条件,不求专供养料,不需要特别照顾,俭朴地生存,慷慨地给予,在物质丰盈躁动的世界里,从容地独守属于自己的那份纯粹!在华丽的外表里藏着一份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高贵。这在花之王国里少之又少。人们也普遍赞美梅花的品格,但较之蝴蝶兰,梅多了一份怨恨。我猜想李商隐可能是最恨梅花的文人。他在《忆梅》诗中诉苦道:“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李商隐与梅花遭遇相似。梅,凌冬开放,却早秀先凋,无法与群芳一起共享春天的乐趣;李商隐少年早慧,文名早著,科场早登,然而,生不逢时,政治生命却早早结束了,无法与诸贤一起享受仕宦的高贵,人生的辉煌。内心多有不甘啊!看来,李商隐的确恨透了梅,怨恨梅花丽质天成,却不能显扬于春日。但从另一角度看,他也在赞梅,赞美梅花淡泊旷达,卑以自牧。蝴蝶兰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当百草还瑟瑟于寒风之中,它早已在枝头上怒放曼妙了;当百花在温润的春风中苏醒换上缤纷的彩衣时,它却悄然辞谢,把呈现美的机会让给百花。从不计较自己的名份地位,也从不矜伐其功。在短暂的生命流程里,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目光,一如既往,一声不响、毫不吝啬地赐给人间绝美的光鲜及至娜至娉至娴至雅的仪态姿影。这是何等的低调与淡泊、伟大与高雅!无论你的身份是尊贵还是卑微,是鸿儒还是白丁,不管你处于何种的心境,只要遇上一束甚至是一枝蝴蝶兰,你定会被它高贵的灵魂所感动,进而荡涤心灵上的一切尘埃,从心底升腾起无限的敬慕之情。
夜,依然岑寂,外面的幽光依然隐隐约约地飘洒进来,客厅里的一切似乎成了凝固了的世界。我似乎听到了蝴蝶兰丝丝的呼吸声——她分明在吸收或积聚着更多的养料,在有限的生命里,准备为人类呈现最后一次奢华的美!面对这紫色的灵魂,我感觉到似乎缺少了什么。对,是音乐!我猛然醒悟。是歌颂青春、讴歌生命的柴科夫斯基的D大调?是风格高雅,宁静中带有伤感,欢乐中充满活力的贝多芬D大调?还是在恬静优美中略显伤感的门德尔松的E小调呢?反复思量,感觉到这些音乐既都合适,又都不合适。因为蝴蝶兰的崇高之处在低调,在淡泊。此刻,它完全沉醉在静夜的美妙之中。静,是它心灵的向往和归宿,也是适于它升华心灵的桃源和长林。再高雅的音乐都杂有尘响的丝丝俗韵。何必用尘响之声来打扰它呢?还是让它安然地拥抱着这个暂不为俗声污染的世界去梦美吧,不要让它本无尘杂的内心世界徒然地多了一份牵挂,添半丝的烦恼。否则,无论如何都是对它高贵灵魂的恣意践踏!
凝眸那盛开着高雅的蝴蝶兰,内心怡悦无边。花儿就像一股清流,洗涤了我心中的晦暗和疲倦。心灵也成了一只自由快乐的蝴蝶在其棠棣面前留恋飞舞。于是我也情不自禁地凑近花朵,想嗅嗅花儿的幽香,亲吻一下眼前这脱俗得乱人眼眸的空谷幽兰。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我正准备低首,一缕乱风,竟把它绞折了!
我被这一突然的变故怔住了。两串泪珠瞬间滑落到我的襟前。我想,消殒的又何止是一朵花呢?
它慢慢飘落的身姿犹似蝴蝶翩然飞舞的娑影——潇洒而凄美。这令我不禁大吃一惊:生命虽然戛然而止,却不曾有半点的惊慌失措,静美如初,娴雅如常!纵观蝴蝶兰一生,花开无声,花落无息;生于名门不炫耀,养在富足不骄逸;青春芳华之时不与他人争奇斗艳,日落迟暮之年未曾颓唐自废。这是生命的境界。从这点来说,它又何曾消殒了呢?我又何必为它转辗难眠、悲伤泪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