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种子

两颗种子

●甘治国(四川)

有两颗种子,在我十岁那年,播进了我幼小纯洁的心田,那是春蚕与恶狗,它们如影随形,风风雨雨伴我一生。
记得那幼蚕,芝麻粒大小,一条条附在一片桑叶上,装在一个小纸盒子里。我的同学拿着一个劲地在我眼前炫耀,我好奇,想即刻拥有它。放学后,我与一个男同学一起,急匆匆朝一个养蚕人家里走去。
养蚕人腿有残疾,蜷缩在一块木板上爬出来,两只手拖着沉重的身子走路,呼啦啦地响。他呼啦啦地过了地坝,又呼啦啦地到了我们面前,随即递给我一个小纸盒子。我看见盒子里面装了一片桑叶,叶片上附了十多条幼蚕。我欣喜地接在手里,慷慨地给了他两分钱。
我们正高兴地往回走,忽听“汪”的一声,身后黑森森的竹林里窜出一条恶狗来,吐着血红的舌头,张着獠牙径直向我们扑来。我们大惊,疾跑,哪里来得及。那恶狗箭一样地追上来,“汪”地一声咬住了我的一只脚。啊!我惊叫了一声。
养蚕人哗啦啦爬过来,大声喝斥:“富农!看老子不打死你!”
富农被残疾人炸雷样的喝斥声吓跑了。
我的脚踝处流出了鲜红的血,还伴随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
从那以后,我特怕狗,厌狗,恨狗,总把狗与恶连在一起。直到现在,我一看到狗,就想到了伤害与强暴,想到了恶与疼痛,狗的形象就像恶的种子,无形地牢牢地播进了我幼小的纯洁的心灵深处。
谢谢那些幼小的蚕,是它们及时抚平了我受伤的心灵。
我把它们带回家,每天给它们喂新鲜桑叶,每天给它们做清洁。它们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显示出自身的美来。开始,我每天把纸盒装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去炫耀;后来,它们长大了,盒子装不下了,我只好把它们养在竹匾里,放学回家才能看见。
它们吃了桑叶疯长,一天一个样。蜕去黑皮,浑身白嫩,过了不久又脱去老皮,显出嫩皮,这样前后总共脱了四次皮,个头长到筷子头般粗细。这时,它们已白得透亮。它们特别能吃,放进匾里的桑叶很快就吃光了,站在附近,就能听到竹匾里有沙沙沙的声响。
一天放学回家,我的竹匾空了,蚕们不翼而飞。我猛地一惊,心沉得怕人,耳朵也嗡嗡地响。我一边四处寻找一边作各种猜想,是爬到别处去了吗?不会遭遇不幸吧?家里养的鸡、猫、狗?哎呀,不敢多想。
我四处搜寻,眼前突然有一个白晃晃的小东西闪了一下,我赶忙手搭凉棚定睛一看,哦,它们在那儿。我的天,蓝黑色的蚊帐里面挂着一个椭圆形的蚕茧。一个、两个、三个……嗨,深蓝色的蚊帐内成了白色的花海。
我把这一喜讯分享给了我的小伙伴们。他们告诉我,蚕们正在茧子里变化,等到变成了飞蛾,便一个接一个破茧而出,然后产卵,然后死去。我听完吓了一跳,我不想看着我亲手培养出来的美好破灭,我喜欢它们现在的样子,我希望它们永远以美的模样留在心里。于是我摘下茧子,拿到供销合作社去卖了。在我心里,留下了它们那美的形象与淡淡的欣喜。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养蚕。
过了没多久,听说有人在我家附近的山上养了蚕,我便兴致勃勃专程去看。走拢了,果然看到养了一大片山的蚕,不过那不是桑蚕,是榨蚕。榨蚕吃青树叶。当时眼前那景象实在令我兴奋,一望无边的青树林,层层叠叠的枝叶上,蚕们密密麻麻欢腾着。风一来,树林像绿波一样荡起来,沙沙地响;太阳一出来,缕缕阳光从枝叶间透过,从金黄色的蚕身上透过,似有金光在跃动。你要是一个有情趣的人,一定有一种罕见的说不出来的惊奇。
看着那景象,想起我自己的蚕事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不觉自惭又由衷生出景仰之情来。隔了一两个月我再去的时候,榨蚕已开始作茧,金黄色的茧子密密麻麻错落着挂在枝头,整座山林好像是秋意浓浓的枣树林,又像是玄幻迷蒙的童话世界。眼前那景象,使我再次感到了蚕事的美好。
我后来离开了家乡到远方读书,读到了一首南朝民歌,歌词是“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是啊,那些蚕从早到晚都在为吐丝孕育能量,多么勤奋啊!又读到唐朝诗人于濆的一首诗《野蚕》,诗中写道:“野蚕食青桑,吐丝亦成茧。无功及生人,何异偷饱暖。”蚕在清苦中勤奋着,它们的高尚品格不正是激励我们这些出身贫寒的孩子奋发向上的力量吗?
后来又读到了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那种无私奉献更是令我敬佩不已。它们吃的是粗砺的树叶,吐出来的是精美华丽的蚕丝,而且是倾其所有,毫不顾及自身,其精神是多么伟大而崇高啊!为了把这份崇高一代一代延续下去,它们甘愿作茧自缚,那需要多么博大的情怀呀!
至于狗,我无论如何爱不起来。即便有的狗长得乖巧,性情温和,在主人面前卖萌,摇尾乞怜,也不过是一副奴相。而狗腿子、哈巴狗、狗汉奸等一系列叫法,总带有憎恶的味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坐轿子不受抬举,这些短语,已因愤恨而带有淡淡的火药味了。
我一生走南闯北,风雨兼程,春蚕与恶狗这两颗种子总是不时在心灵深处荡起涟漪,究竟原因,恐怕是我当时的心田纯洁无瑕的缘故吧,就像在一块从未书写过的黒板上轻轻一划,会留下终生无法抹掉的痕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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