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上
好久没看到令我如此惊艳的中文小说。说惊艳,一点不为过。这本书是9月26号开始看的,十几天过去,第一篇带给我的冲击还在心中。就像走进深山古寺,听到极朴实浑厚的钟声,下山后,“嗡,嗡,嗡”的声音回荡脑海经久不散。一天后,三天后,五天后,钟声时常来心里回访,人如瞬间重回古寺。
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作者是1990年出生的陈春成。去网上搜他的信息,看到照片,出乎意料的帅。本来对写作者而言,写得好才是立身之本,长得好看只是锦上添花。但看过他的文章,再看他的人,就觉得文如其人是确有其事。他的文字给我带来特别好的阅读体验,字里行间处处透出典雅的美感。这种美不止是用词造句的精准优美,还有从古至今中国文人坚持的风骨在其中。从他的故事中不难看出西方现代文学对他的影响,但是潜伏其下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给他的深厚滋养。幻想文学若是他从西方借来的衣服,中国风浓厚的文字便是他作品的骨肉。
这一本书,我想做单篇的梳理,这一点在阅读过的短篇小说集中,很少见。
《夜晚的潜水艇》
一般与书同名的短篇很难不经典。这是一个关于选择和放弃的故事。
以博尔赫斯扔到海中的一枚硬币为开篇,一位富商读到博尔赫斯的诗知道这件事,组织一大群专家去搜寻那枚硬币。这事本身就很博尔赫斯。不知作者是否有此用意,我隐约觉得他在借这个开篇寻找他的同类,寻找与他有相同喜好的读者。一个不知道博尔赫斯,不喜欢博尔赫斯,或对博尔赫斯的作品无感的读者,可能看到这个开篇就跳过去了。但其实,寻找硬币只是一个引子,后面的故事与博尔赫斯关系不大。
主人公“我”,是找硬币专家群中一位海洋学家的孙子。从小听爷爷讲述海洋中的奇妙现象,对海洋世界产生浓厚兴趣,不断幻想深海世界,想象入迷时,自己的卧室会幻化成潜水艇,我便驾驶潜艇去大海历险。若这只是南柯一梦也罢了,偏偏这梦境吸引少年的我不断深入,夜复一夜,比《海底两万里》中的鹦鹉螺号更沉迷于大海。
如此夜夜去深海游玩耗了太多心力,白天我就如游魂般恍恍惚惚,成绩悲惨。这样的状态在父母和老师眼中便是病态。亲人为我焦虑,他们不知道病根,但想方设法要把我拉回正途,请心理医生为我疏导。潜水艇是我最美的梦境,最深的隐秘,对此我一直守口如瓶。
一直到高二,父母偶然间看到我因每夜归来后太过兴奋而画下的潜水艇和深海画面,整整画满了一个本子。这是我秘密的证据,如今,守不住了。他们眼中的焦虑,受伤和深深的无力感刺痛了我。交谈后我决定听父母的话从大海中走出来,浪子回头。可已经持续几年的幻想症哪那么容易好呢?
我决定与自己的想象力告别,晚上再也不幻想驾驶潜水艇,不去大海,哪怕听到召唤也不理会。做出这个决定后,想象的丝线真的被切断。我像变了一个人,白天听得进课了,晚上不再做梦。高三一年,成绩突飞猛进,这转变令所有人惊喜。
后来上大学,进入好公司,娶妻生子。我如父母所愿地过上了正常的体面的日子。中年以后,辞去工作,我开始画画,成为了别人眼中的艺术家。大家纷纷猜测我画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我画的是少年时夜夜相伴的潜水艇。众人夸赞我的才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真正的才华是想象力,它曾在少年时如神迹降临,让我的每一个黑夜光彩夺目。中年之后的画作不过是循着记忆找到一点当年没有完全熄灭的余烬。那火焰,在我十六岁与它告别时就熄了。
这个故事读完,心久久难以平静。想起《让天赋自由》。我总觉得,每个人生来都是有天赋的,热爱就是一种天赋。人为何对一件事迷恋,在别的事上会考虑得失,却在自己喜欢的事上愿意不计得失地投入时间精力,忘我沉浸其中。热爱,不全是自已选择的结果,它带有无法言说的天意成分,还有似乎是神给予人的一种缘分。往往是还没意识到自己爱上某件事时,便已经靠近了它。意识反倒是后来才跟上的。可是,有缘遇上,不一定能够坚守。故事中的“我”,那样丰富的想象力,多么难得!他走过半生才发现那是他一生唯一的才华。十六岁的他要如何坚持,如何坚守,与他的父母,与教育,与整个世界对抗吗?他做不到,他不知如何做。所有人都说他病了,所以他只能任火焰熄灭,与世界妥协。站在他父母或老师的角度上,我无法批判,我能说他们做错了吗?我也有孩子,假如我的孩子将来放弃众人眼中的康庄大道,固执地要走向窄门,我能不能一如既往地相信他、鼓励他、支持他?我回答不出来。假设永远无法代替现实。
故事中,当“我”已经了悟一切,并没有任何怨怼。曾经想象的繁花在夜间绽放,如今只剩花影去梦中追寻。人永远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无论十六岁还是六十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失与得之间,孰重孰轻,只有自己的心知道。
《竹峰寺》
这是一个关于珍藏的故事。
人为什么要藏呢?小孩玩捉迷藏,乐趣在于被找到。如果不小心躲进一个太隐蔽的地方,伙伴们跑来跑去找不到,躲着的孩子便会窸窸窣窣故意弄出一点声响,或露出一点马脚,以便让别人找到他。大人不同,成年人想藏点什么,一个名字,一段记忆,或者一件物品,藏起来,为了不让别人找到。有时藏得深了,天长日久,自己也找不到,任其被遗忘。最麻烦的是众人一起藏一个秘密,知道的人多,最容易节外生枝。即便只自己一个人知道的秘密,以为隐藏得极好,最终被发现的可能性也很大,因人是最具好奇心的一个物种,对他人的秘密总有探寻的欲望。
竹峰寺在闽东的深山里,寺庙几经起落,经历战乱和文革,差点毁于一旦。明朝书生陈元常写得一笔好字,曾受主持之邀花费数月在此写《法华经》,其中的《药草喻》笔墨神妙,空灵蕴藉,被刻成碑文,立于亭下供人观赏。因他书写时见蝴蝶轻盈落在大佛头顶,故称此碑为蛱蝶碑。文革之后,石碑下落不明。
“我”在城市中换了工作,想给自己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回到闽东老家。恰逢老屋被拆,故乡小城到处在翻新,不复旧时模样。怅然之下,应竹峰寺和尚本培之邀,去寺中小住。怀揣着老屋的钥匙,想把它藏在一个妥帖的地方。
竹峰寺有三个和尚,木培最小,是弟子辈,他师父慧灯已年老,主持为慧航。慧灯亲见过寺庙的兴衰、劫难,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和尚。本培年轻,还带着些许孩子气,爱打游戏,但尊重佛学。慧航是外来的和尚,他虽出家,却更似入世之人,为人极其聪明,会多地方言,诙谐健谈,极善结交。慧灯见他有才干,便把主持让给他当,他来以后,大大振兴了竹峰寺。聪明人抱朴守拙是件难事,慧航特别想找到蛱蝶碑,壮大竹峰寺的名声,同时助自己官升一级。
一个要藏东西,一个要找东西,我这个俗人和慧航这个和尚便特别留意寺庙周围的草木溪石,地势地形。因为要藏,所以渐渐更懂得藏者的心思。无意中,我发现端倪,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查看菜园旁的小桥。果然,蛱蝶碑藏在这里,刻有字迹的一面对着桥下的荒草流水。借助手机灯光我看着石碑上的字迹,神清气爽,顿感心安。于是把钥匙藏在石碑旁,连带老屋的记忆藏在一个我觉得安全妥帖的地方。
慧灯年轻时看见寺庙中不少珍贵物件被毁,他想以藏碑于桥的方式让蛱蝶碑躲过被毁的命运。蛱蝶碑若拿出来,是件文物,会被千万人称颂、瞻仰。若是让石碑自己选,它愿意展示给人看,接受赞美,还是对着桥下流水,静听风声水声呢。后者未必不比前者更让它舒适怡然。
道可道,非常道。这三个和尚个性行事各不相同,在“我”眼中,却都是修行。慧灯的静修,本培的乐修,慧航的忙修。慧航最不像修行人,对世俗的功名利益都有欲望,在“我”看来,这也是通往道的一条路,只是他选择的路不同。
《传彩笔》
这是一个看似传承本质是选择的故事。
“如果你可以写出伟大的作品,但只有你自己能领受,无论你生前或死后,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伟大——你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吗?”
这个问题,可以把“写出伟大的作品”换成任意一种自己特别想要的才能。如果可以,天将降天赋于你,但这天赋除你之外无人知晓,也无法示人,你愿意吗?
这是一个呈悖论性的问题。叶书华就面临着这个问题。叶书华是县城的作家,每一个县都有他这样的作家,文笔好,下笔平和端正,艺术野心不大,多半集中在文化馆、文联之类单位。某一天,叶书华在梦中与一老者交谈,两人聊起文学,相谈甚欢。老者问出上面这个问题,叶书华回答愿意,老者赠给他一支彩笔。
醒来后,他下笔如神,笔力提升得惊人。他尝试投稿,编辑收到的文档是空白,写在纸上想拿给妻子看,字迹瞬间消失,稿纸变成白纸。这时他才明白梦中老者所言不虚,他想要生花妙笔,得拿放弃名利来交换。写得再好,他也无法得到别人的回应和认可,更别想用这作品获得任何世俗的好处。但是对于写作者而言——如果你真的爱写作,便会明白这种感受,写作者最大的幸福从来就不是得到他人的赞赏和认可,或者得一个什么奖,拿一笔丰厚的稿费。写作者最大的幸福是能用精准而又富有美感的文字充分表达自己的内心,思考和想象能用文字畅快地表达出来,那种精神上极致的愉悦,那种心花绽放的幸福,只有热恋中的爱情可以比拟。拥有这种幸福,叶书华忍受了不能分享无人回应的孤独。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
这种隔绝虽然让他获得了写作的快乐,却切断了他的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联系。渐渐地,叶书华越来越感觉到失落和懊恼,他写得越好,就越想把作品拿给人看,哪怕仅仅是获得一个反馈,一个陌生的评论,好过一片空白。不能够,永远都不能够,周围人只当他是个走火入魔的怪人。他跟家人说他在写一个很厉害的东西,儿子偷偷潜入他的书房,看到的只是一本本空白的本子,这种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终于,年老的叶书华受不了独享文字的孤独,决定把彩笔传出去。他在梦中找到一个少女,问了老者当初问他的问题,少女说愿意,他如释重负。
醒来后,他想写作,可是写出的东西令他自己无法卒读。尽管旁人表示赞赏,说比他年轻时写得好。比起拥有彩笔时写出的东西,眼下所写在他眼中就是残次品。失去彩笔,他的笔力荡然无存,眼界却没有降低,领受过伟大作品的伟大,他再也忍受不了平庸作品的平庸。他不再写作,甚至也不再阅读。两年后,他默然去世。
为什么说这个问题是个悖论性问题呢,我们对任何人、事、物的评价,都是有参照物存在的,有标准就意味着有比较。伟大、杰作、优秀、平庸,这些词语从来就不是孤立的存在。世间一切都在相互比较,在比较中产生标准,在标准中设立规则。规则有可能形成束缚,所以有创意的人总是打破规则,但打破也标志着新的规则即将建立。
作品的生命力,一半来自创作者,另一半来自受众。没有创作,作品就无法诞生,没有受众,作品的魅力就无法传播。叶书华实现了对他自己而言绝对的伟大,没有那支彩笔,以他仅有的天分,努力一生也未必能写得出他心中杰作。他遗憾的是,这伟大如同藏在地心深处的一朵玫瑰花,因不能示人,芳香无法传递,只能自生自灭。当他死了,他写过的一切只能跟着他一起死亡。那些伟大的作品对他人对这个世界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而任何一个作品诞生于世,还是希望能存活得久一些。
《裁云记》
这是个关于掌控的故事。
“我”在云彩管理局下属的一个修剪站工作,日常工作是修剪云彩,维护机器运转,打印广告。这个单位源于一次领导的视察。县里为整顿环境花费很大力气,获得领导好评,却因领导一句:这个云太乱。故而建设这么一个单位,专门用来管理县境天空的云彩。修剪站设在高山上,凌乱的云经闸门吸入,修剪成椭圆形,边缘有花边的云,再从另一侧闸门释放出来。为振兴经济,云彩局也接广告,在云彩中挖出镂空的字,云飘在天上,在天空背景下,字是蓝的,很显眼。
云彩管理局的存在很荒诞。人管天管地管到云身上去了。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人类掌控的范围越来越大。原始社会,人与野生动物共处,人处于弱势,为了活命,要处处小心防备野兽。后来人学会使用工具,建造房屋,种植,发展经济和科技,使用武器,再凶猛的野兽都开始怕人,因人有能力驯服、关押甚至杀害它们。人曾在自然强大的威力面前祈求于神,现在也不了,人学会了利用自然,从大自然中获取能源,从中获得的力量不逊于自然的威力。照此发展下去,云彩管理局这样的单位,未来不一定就不会出现。
“我”想选一门学问作为毕生的事业,但还没想好。尝试过几个方向,都在即将进入更深的甬道时退出。不知哪个最适合,又无法一一尝试,便下山请教一位老先生。
老先生曾是古典文学教授,偶然得到一卷古书,经研究后发现全书是一副对联,只是作者隐去许多字。他沉迷进去,破译密码般推测上下联的字,不对就推翻重来,如掉入无底洞穴。他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我”听,没提任何建议,只说:“值得人沉迷一生的事太多,每个洞穴都充满诱惑,难以取舍。但不是所有洞口都陈列在那,任人选择,有的埋伏在暗处,一脚踏空,就掉下去了。”
人与人,人与事,相遇都需机缘,因缘才有际会。
回程路上,车上小孩望天惊呼,“我”一看,才知道出了事。我出门后机器故障,云未经裁剪直接飘上了天。我着急忙慌赶回修剪站,开着飞机冲上天,向那些违法乱纪的云投弹,消灭了它们。出这种差错免不了挨批,以为会被开除,结果其他同事都不想去深山修剪云彩,个个为我求情,我得以保全工作。
老先生的对联令我想起博尔赫斯的《沙之书》,两者一样无穷无尽,一本书的空间内藏着一个宇宙。云彩管理局令人好笑又恐惧,因为这个单位的存在,很多一出生就只见过规矩云的孩子以为云就是那个样子的,当未修剪的,真正的云飘上天空时,他们不相信那是云。这个单位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颠倒黑白还是昭示人类的掌控力很强大?
对云彩的管理是外部世界的混乱,“我”的内心世界,因找不到方向,在多条道路的岔口犹豫,同样混乱。但是外部世界,无论存在是否合理,有权力决定的人只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而“我”在选择道路时还会郑重思考,仔细探索。
我记得我自己曾经也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那个时候的控制其实源于不自信,不懂得更好的相处方式,以为把与自己有关的一切控制好才能不出差错。内心深处还是恐惧,害怕不可控因素,害怕节外生枝。后来渐渐明白生活是由一连串可能性组成的,可能性本就没有定律,不可掌控。如今见到控制欲很强的人,会不由自主避开,避免那欲望辐射到自己身上。
这四个短篇,都是平凡人身上发生的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文字自始至终呈现出温柔敦厚的气息。在别的书中,看过太多小人物被命运碾压,遭受不公的悲惨生活,继而心生不平,想要抨击社会和人世。这个年轻的作者却以一种全然包容的心态接纳种种人性和现实,文字向着善意美好的一面开出花朵。他笔下的每一个人都给我一种尊严感。他们平凡却不卑微,因为他们心中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这一点坚守,足以抵挡外界风雨如晦。大树脚下的小草,知道自己长不成参天大树,依然热爱怀中寸土,阳光雨露,活成一棵舒展自如的小草。
小草在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