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梧桐是妾移,夜来花发最高枝。
若教不向深闺种,春过门前争得知?
那棵梧桐树,是我将它移载在庭院中的井边的,在春去秋来的节序流转中,它渐渐地长大了,枝繁叶茂,绿意盈盈,随风摇曳,婆娑无限,它就遮蔽着那口井,倘若你俯下身子去看,还能看到它在井水中稀疏的投影。忽然的那么一天早晨,我恍惚嗅到一缕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甜香,循着那香味,抬头一看,才发现昨天夜里,在它最高的那一枝上,已经有粉白的花绽开了它的笑颜,映着头顶蓝色的天空,那花显得格外突出,也格外艳丽。是啊,我就整日待在这深闺中,足不出户,如果不是我种了这棵梧桐树,如果不是它以花开的方式提醒我,我又怎么会知道春天已经从我的门前经过了呢?春天,居然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经过了;春天,在我对梧桐开的第一朵花的观望中已经经过了……
读这样的诗,眼前仿佛看到一个形影瘦削的女子,就那么独自站在寂寂的庭院中,怔怔地仰头看着梧桐树上那一朵最初的花,而一抹淡淡的忧伤则无声地从她的心田中流过:她孤寂,她忧郁,她似乎被不知名的力量围困在一方狭小的天地中,或者她就被烦杂的琐事整日缠绕着无暇走出门去,而由于一朵花的提醒,她才知道她已经站在了春天的尾巴上,一年最美的时光就即将远逝了,可她却还没有真正地去享受。就像自己的青春,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了大半。一丝摆不脱的伤感,幽然浮上她的心头,由不得她发出微微的像春风一般的叹息。
别人,在花朵的凋零中看到了时光,而她则不同,在花朵的开放中看到了时光;别人看到花开,充满的是欣喜,而她则给这个平常不过的自然现象带来了一种触目惊心之感。没有对生命的真实体验,没有一颗多情多感的心灵,是不可能写出这样优美中带着深沉的感喟、舒缓中带着悲情的苦涩的诗歌的。
这个女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宛然是来自《诗经》的名字——张窈窕。仅看她的名字,她要张扬她的风姿,她要张扬她的才情,可命运多舛,带给她的,却恰恰是生命中摆不脱的张皇、乖张。
她的生卒年已经难以考证了,只知道她是唐时人,她留下了六首诗,艺术水平都很高。从一首名为《上成都在事》(又名《成都即事》)的诗中,我们依稀能把握住她的大概身世:
昨日卖衣裳,今日卖衣裳。
衣裳浑卖尽,羞见嫁时箱。
有卖愁仍缓,无时心转伤。
故园有虏隔,何处事蚕桑。
从“故园有虏隔”一句来看,她原籍不在成都,应该是遭受战乱,然后流寓到了成都,而且由于兵连祸结,她想回也回不去。从“羞见嫁时箱”一句,大致可以看出她就在成都嫁了人,但或者是丈夫离开了她,更可能是她遇人不淑,生计无着,所以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
直接写女子的贫寒的诗作是比较少的。“苦恨年年压金丝,为他人作嫁衣裳”,秦韬玉有名的《贫女》虽然道出了贫女悲惨的处境和难言的苦衷,但重点却在于寄寓作者的不平和感慨;“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张俞的《蚕妇》表现了蚕妇的伤感,揭示了社会的极端不公,但毕竟也是站在“代人赋”的角度上来表现的。而张窈窕,则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真切地道说出了处于社会底层为了生计而费心支撑的境况。
因为没有其他收入,糊口需要,她不得不把以前储存下来的衣裳卖了。“昨日卖衣裳,今日卖衣裳”,不但在于说明除了这种手段再也没有其他依靠,而且“昨日”“今日”连用,说明生活的极度窘迫。这样很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但她却没有其他办法,衣裳能有多少呢?最后全卖光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出嫁时的箱子。“羞见嫁时箱”,看到那个本来塞满衣裳的箱子而感到羞愧,真正羞愧的,还是没有找到度日的凭借。而“嫁时”两个字,颇令人深味。显然,这个箱子应该是出嫁时的嫁妆、陪嫁,中间肯定有许多是作者亲手制作或者置办的,那么,为什么就沦落到一件接一件卖掉的程度了呢?这就不但是一个贫困的问题了。
下一句描写她的心理,很是宛转曲折,在于作者,她是极不愿意把衣裳卖掉的,但却不得不卖,可衣裳的数量是有限的,所以“有卖愁仍缓,无时心转伤”,看到有衣裳可卖,心里还会得以暂时的放松,至少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看到无衣裳可卖,那面临的局面就极为严峻了,直接就是最迫切也最现实的生存问题,心里自然地就充满了忧愁。这一句写得特别悲切,也特别动人。经历过贫穷折磨的人,可以说都有着类似的感受。
最后一句有点像杜甫“诗史”的写法,在于张窈窕,在这样生计无着的惨况下,她所抱的心愿也特别平常,平常得似乎伸手就能够到,平常得甚至有点卑微,无非就是“事农桑”,也就是做一些最基本的农业劳动,也就是做当时女子做得最多的工作——养蚕织布,以此来糊口度日,但就这么一个愿望都难以达成,只因为“故园有虏隔”:她想回到故园去,但有军阀,有战乱,你让一个弱女子如何回归呢?从这一句看,无论如何,她生活的年代都到中晚唐了,而她通过自己的遭遇和写照,则分明是在直斥那个时代:是社会的乱相让她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的,是藩镇的彼此攻伐导致了民不聊生让像她这样的人连生活都难以维系的,最令人痛心的,就是这种社会不要说是丰衣足食,就是连百姓劳动自给的权利都给剥夺了。这就让这首诗拥有了更为广泛的意义。
这首诗如同从心里自然流出来的,作者仿佛就在娓娓地道说一种生活现实,却因为感受极为深切,又加进了特别契合又是她的切肤之痛的心理描写,读来很是凄恻。这应该是她留下的诗歌中反映她后期生活的作品了。对于这样一个从成都的春风中飘过的贫穷女子,史书当然不可能大书特书,所以她的结局到底怎样,我们已经全然不知道了。但从此诗推断,那是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的——社会动乱并没有好转,她已嫁人并且不复青春年少,深度的贫困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可她分明是一个极富才情的女子,她有着崇高的文化修养,有着一颗细腻柔软多感缠绵的心,对外界极为敏感,这些有别于诸多女子的特质,从她前期的诗歌中也是表露无遗。
她的前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流寓他乡后,一个弱女子,还能怎样?沦落风尘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们已经很难知道她的走上这条路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拥有了这个身份后才辗转到了成都?是到了成都后被迫无奈之下拥有了这样的身份?然而从她的诗歌来看,在倚门卖笑、迎来送往的日子里,她与许多同样遭遇的女子一样,渴盼着一份真挚的爱情,而由于她的纤弱与多情,“满院花飞人不到,含情欲语燕双双”(《春情》),她对爱情的感受就显得格外细致而微茫。
淡淡春风花落时,不堪愁望更相思。
无金可买长门赋,有恨空吟团扇诗。
那花瓣随着淡淡的春风悠然而落,也引起了她无限的相思,她不忍去看那落花,它意味着春天将尽了,也意味着自己明艳的消褪了些许。在这最美好的一季的尾声里,它殷殷地希望那个人能深切地记着她,让她绵绵的思念能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但那个人却音信杳无,既不来将她拢在怀里,也不让一只青鸟给她传来她期待的佳音。
《长门赋》是司马相如的作品。汉武帝的皇后阿娇失宠之后,以百金重托司马相如而作。中间写到君王许诺前来,可天色将晚,却仍没有出现,受到冷落的嫔妃失意彷徨,满怀忧郁。《团扇诗》是班婕妤的作品,以秋天到来后扇子被捐弃来表现自己受到遗弃的幽怨。张窈窕用这两个典故,寓意很明显:那个人曾经与她相依相恋过,她仍然深深地爱恋着、思念着他,但他却一去不返,抛弃这段感情后不再回首。故而,这首名为《寄故人》的诗,表达的就是在深度的怀恋之下的一种渺然的希冀:还是希望那个人能记得往日的情意,还是希望他能再次来到她的身边给她带来爱情的慰藉,从后两句中我们能略微看出一丝自怜,她的目的,就是盼望着对方能哀怜她,来重续前好。但从诗歌题目上看,她已经意识到这种盼望最终还是会落空的,既然是“故人”,既然是绝然离去很长一段时间的旧好,旧梦重温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她的“愁望”,注定是没有结局的愁望,“有限”也注定是只属于自己的怨恨。
那些萍水相逢的男子,或可喜爱她的柔弱,她的娇艳,她的才思,甚或“枕上发过千般愿”,甜言蜜语,指天誓地,但她毕竟是一个风尘女子,她自可以交出她的真心真情,但他们又如何会将这一切当真呢?当他们掉头不顾的时候,那种在她心里的柔情蜜意开始蓬勃成长,她只有无助的相思了。想来,她不会对自己的处境没有清醒的认识,也不会认为那样的誓愿就可以像山石那样凭靠得住,但她却宁愿选择相信:在相信中忘记自己的身份,在相信中给未来留一线希望,在相信中安慰那些令她不堪的岁月。于是,与《寄故人》一样,当故人真的成为了故人的时候,她还是恋恋地思念着,就有了《赠所思》这样的诗作:
与君咫尺长离别,遣妾容华为谁说。
夕望层城眼欲穿,晓临明镜肠堪绝。
又是一次离别,而且是“长”离别,这个“长”,意味着时间之长,但很可能也意味着永远。而“咫尺”就令人深味了:相距并不远,就在同一个地方,却是不能相聚。很显然,这么短的距离,迈出脚去就能相见,可却长自别离,那个男子应该是有所顾忌而不愿前去的。这,应该是她众多恩客中的一位,是她寄托了自己深情的。“遣妾容华”,这是一种新鲜的说法,意为由于相思而褪去了容华,说“遣”,还带有被动意味,是对方的无情和冷淡让她茶饭不思而日益憔悴。然而,最可悲的还在于这种相思除了当事人外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对象,只能任它来折磨自己。于是,就引出下一番动作:黄昏的时候,当思念如酒浇人欲醉时,她看着眼中那一层一层的城,真是望眼欲穿,却没有任何结果;早晨起来对着明镜梳妆打扮时,仍然是痛苦不堪。选择“夕”和“晓”,那一晚不用说,定然是在焦灼不安、辗转反侧中度过的。
像这样的“寄”,这样的“赠”,是很难收到回应的,当她钟情的男子将逢场所戏时所说的海誓山盟抛之脑后之后,她的爱,也便没有了依附,纵然通过这样将它的爱表达得淋漓尽致的诗歌将信息传递到对方手里,可却进入不了已经背弃的心里。她又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在那个春末,她的“春过门前争得知”,也就昭示着她的春末了,过去若干年的生活的目的,似乎就是在制造思念,然后在一次一次对思念的咀嚼中黯然地走向自己的春末。没有人光顾的春天却开着无情的绚烂:
门前桃柳烂春辉,闭妾深闺绣舞衣。
双燕不知肠欲断,衔泥故故傍人飞。
所有的答案,宛然全在这里。她不是不知道春天已经来临,但说到底,她却没有享受春天的权利。门前的桃树开着艳艳的花朵,柳树飘着柔嫩的枝条,一派明媚的春景,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欣赏,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得“绣舞衣”,这个舞衣显然不是绣给自己的,显然是用来换取生活资料的。那个“闭”字用得令人震颤:她竟然被整个烂漫的春光禁闭在屋子里,失去了常人的权益,唯其反常,才见悲怆。是啊,冬天过去了,春天就要过去了,舞女的舞衣正好要派上用场了,那一定得按时间赶制啊。为了那点报酬,她哪有机会迈出门去看桃赏柳呢?生活的窘迫、处境的可怜,就通过这一个字表现了出来。
她以《春思》来为这两首诗命名,在这样一个季节,她无助,她悲凉,她劳苦,但她还不老,纵然没有了那些年的明艳,尤其在这悲切的心理支配下,看着那来来去去出双入对的燕子,它们就衔着燕泥呢喃着在她的头顶飞来飞去,她更加感到孤独,那些青春河畔的情事已经成为了过去,那么,自己又将归去何方呢?又有谁来将她日渐显得粗糙的手拉起来给予她一丝安慰呢?
或者她不知道,或者她隐约地感觉到,比这还要辛酸的生活就在前方等着她,那种生活以它的残破、以它的狰狞会进一步摧残她。当那些入骨的相思老去后,当所有的期盼像一朵花瓣凋零在锦江水中之后,她只有吟着那首令人不忍卒读的“卖衣裳”的凄凉歌调慢慢地走向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