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2017年诺尔贝文学奖的颁奖词说：「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
这一次，石黑一雄再次让我感受到情感的震撼，并窥见一道名为“失去”的深渊。
这本书里的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凯西第一人称的回忆中。
石黑一雄用一种非线性的方式，还原一个个记忆中的场景，掺杂着意识流式的联想和时过境迁的疏离，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图像有些扭曲，声音也带着回响。
一间恍若乌托邦的学校，少年少女们平静的日常和偶生的绮思，但似乎总有些错位和不对劲的地方。
随着故事的发展，凯西和她的两位密友露丝和汤米的关系愈发真实地展现出来，世界的真相也在一个个似是而非的流言和猜测中愈发明晰。
尽管这部作品披着科幻的外衣，但作者的重心并不在于讨论科技带来的伦理危机，抑或批判科技对人的异化。
这是一个关于人生和成长的故事，正如作者自述，「我想让这个世界成为人类的孩童时代的隐喻」。「他所更在意的是随着孩子的成长，世界的真相一点点展开的这个过程，而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长大的过程中都曾亲身经历过，足以感同身受的。」
凯西和她的朋友，由于他们的特殊身份，用短短三十年，就走完了普通人的一生。
空手而来，被给予身体、个性、创造力、爱好、收藏物、友情、爱情以及回忆，世界充满未知，充满希望，有很多不解，也有很多结实的欢乐。
然后便开始失去。失去一盒磁带，失去一段友谊，失去一个个器官，失去一场记忆，失去一个爱人，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幻想，失去生命……
在我看来，这是一本真实且丧的书。
人生就是一次次的失去，你所获得的一切都终将失去。
我们空手而来，也终将空手而去。
我们热衷于幻想一个能找到遗失之物的诺福克，同时清楚那只是一个幻想。
我们曾以为自己会拥有什么，直到某个时间点，就会明白自己手中只有握不住的沙。
很多人质疑，为何这些人不反抗呢，为什么他们不逃跑呢？
但我想说，他们所受的教育以及他们的经历，使得捐献之于他们就像是死亡之于我们，至多可以延后，但不可能逃脱。他们构建一个个可能延缓捐献的学说，就像我们用医学抑或玄学尝试延缓死亡。但我们明白，每个人都终有一死，我们只能面对它。
作者借用一个科幻设定，把走向死亡的过程，亦即“失去”的过程浓缩，变得更极端、更残酷，但其真实不改。
石黑的语言依旧是细密的、轻柔的、克制的。
他不像卡佛或海明威，用简练而有力量感的白描来勾画一个故事。他会费尽笔墨反复刻画一个动作、一个姿态、甚至眼神和口吻，细致到有些啰嗦的程度。
然而，这种细致是隐晦的，每一次下笔都在围绕着某个核心兜圈，而并不试图正面戳破。于是那些真正的情感、真正的心意总是藏在背阴处，就像藏在海面之下的海明威的冰山。
他的描写还总是轻柔而克制的。悲伤表现出来也许只是一次独自的、没有失控的迎风站立；绝望表现出来也许只是一次轻易的不告而别；思念表现出来也许只是断断续续、不甚明了的回忆。
这种轻柔和克制显得真实，因为那些撕心裂肺、大声哭嚎只是艺术作品里才有的刻板印象，那种连贯而纤毫毕现的记忆也只是一个达不到的理想，而真实的我们，正是这样克制着、自欺着、遗忘着。
如果说海明威的语言最适合表达精神，那么石黑一雄的语言则最适合勾勒情感。
精神和情感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所以只能以留白或冰山的形式来体现。但精神是更明确、更形而上的，以理想主义的姿态令人感动、使人向往；而情感则是更缱绻的、更私密的，幽幽地盘踞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石黑一雄的笔触竟能把这种幽微之处表达出来，既朦胧又真实，这是最令我佩服的地方。
我总是很喜欢石黑一雄小说的结尾。
《克拉拉与太阳》的结尾，克拉拉坐在处理废品的堆场中，诉说自己逐渐失控的记忆。
《长日将尽》的结尾，老管家说出「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然后独自在暮色苍茫的海边，看着彩灯和热络的人群。
还有这本《莫失莫忘》，凯西的好友们接连离世，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只做过一件任性的事，只有一次，那是在我听说汤米完结的两个礼拜之后，虽然没有实际需要，可我还是开车到了诺福克。……就只有那一次，我站在那里，望着那些莫名其妙的垃圾，感到来自那片旷野的风吹在我身上，我开始幻想一个小小的梦境，毕竟这里是诺福克，我失去他才只有两星期而已。我想着那些垃圾，树枝上翻飞的塑料袋，围栏沿线如同海岸线一样挂住的各种东西，于是我半闭上眼睛，想象着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从童年时代起所有失去的一切都会被海水冲刷上岸，现在我就迎面站在这里，如果我等待得足够久，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田野对面的天边，渐渐地越来越大，直到我认得出那是汤米，他会朝我挥手，也许甚至会喊我。这幻想仅止于此——我不允许——尽管泪水从我脸上滚落，但我没有哭泣，也没有失控。我只是等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回到车上，驱车朝我该去的地方驶去。」
“我”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便是在路边迎风站立，幻想失去之物的归来。
原谅我大段的引用，因为我实在太喜欢这段描写，任何缩写或概括都无法准确地表达它承载的情感。
读石黑一雄的作品，就像看着天边的乌云逐渐汇聚，不断迫近，最后，暴雨倾盆。
如果没有大量细致到繁琐的铺垫——乌云汇聚的过程，也许就无法感受克拉拉检索破碎的记忆、老管家说「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凯西冷静地叙述「一件任性的事」时落下的那场淋透心肝的大雨。
随着凯西「想象着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从童年时代起所有失去的一切都会被海水冲刷上岸」，前文中的一个个细节、一幕幕场景，也都在我的脑海中重演。
我在濡湿的眼眶中，仿佛也看到自己从童年时代起经历过、又已然失去的一切，被海水冲刷上岸，却又随着潮退离开。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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