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其余的人便无所事事,在监狱的各个牢房里到处闲荡,吵架、互相搞阴谋诡计、挑起纠纷,要是偶尔有了点钱就酗酒;夜里聚赌,把最后一件衬衫也输掉,而这一切都是由于苦闷、无聊、无所事事。

在六支一组的蜡烛的微弱光线下,囚犯们纷纷起床,冷得直打哆嗦。大多醒来后都阴沉着脸不吭声。他们打哈欠、伸懒腰、皱着打有烙印的前额。有些人在画十字,有些人已经开始吵架了。室内的空气令人窒息。门一打开,新鲜的寒气立即涌入,一团团水汽便在牢房里飘荡。

两个人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胖子在等着回答,他紧握双拳,仿佛马上就要冲上去打一架。我真的以为他们要大打出手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很新鲜,所以好奇地看着。后来我才知道,所有这类场景都是没有恶意的,就像在演一场喜剧,为的是逗大家开心。几乎从来不会闹到拳脚相加的地步。这一切是相当典型的,表现了监狱里的风气。

高个子囚犯平静而庄重地站着。他意识到大家都在看着他,等着瞧,他的回答会不会让自己丢脸;他觉得一定要挺住,要证明他确实是一只鸟,而且要表现出他究竟是怎样的一只鸟。他以难以形容的藐视瞟着自己的对手,为了气他,还故意略微越过肩头自上而下地睨视着他,仿佛在打量他这只小甲虫。

恣意妄为而又生性凶恶的他有时甚至在深夜闯入牢房,要是他发现某个囚犯向左面侧卧或仰卧,第二天早晨就会加以惩罚,他会说:“你要向右面侧卧,这是我的命令。”监狱里的人全都恨他,像害怕黑死病一样怕他。他面色赤红,一脸凶相。


第三章 最初的印象

我已经说过了,囚犯都有各自的活计,而这份活计乃是苦役生活中的自然需求。除了这种需求之外,囚犯还十分贪恋钱财,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几乎可以与自由相提并论,只要口袋里有钱币在叮当作响,他就已经得到了安慰。相反,要是没有钱,他就会沮丧、忧伤、心绪不宁、情绪低落,于是他就去偷窃,凡是能占为己有的,什么都要。

这位老者年约六十,身材矮小,白发苍苍。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大为惊讶。他和其他囚犯是那么不同:他的眼神十分平静而安详,记得我曾怀着特别愉快的心情看着他的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眼角边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我时常和他交谈,生平很少见到他这样善良、温厚的人。

他性喜交际。愉快开朗,笑口常开——不是囚犯的那种粗鄙、猥亵的笑,而是开朗、安详的笑,其中含有很多孩子般的稚气,这笑容不知怎么与他的白发特别相称。也许我错了,但我觉得,可以根据笑声去了解一个人,初次相逢,倘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笑声使您感到愉快,那么您可以大胆地说,这是一个好人。

不过,尽管他在服苦役时表面上显得很坚强,他的内心却隐藏着无法排解的深深的哀伤,只是竭力加以掩饰而已。

我刚才说到,为什么囚犯的口袋里存不住钱,不过,除了存钱难之外,监狱里还有太多的苦恼;囚犯就其天性而言,是那样渴望自由,最后,就其社会地位而言,又是那样轻佻而散漫,因而很自然地会突然产生一种“豁出去”的冲动,于是挥金如土,酗酒狂欢,人声鼎沸,还有乐队演奏,但求能片刻忘却自己内心的苦闷。看着不免奇怪,他们有的人会一连几个月埋头苦干,仅仅为了在某一天能把全部积蓄花得一干二净,然后又在新一轮纵酒狂欢之前苦干几个月。

喝得烂醉如泥的寿翁一定会在各个牢房走来走去,摇摇晃晃,跌跌绊绊,要向大家表示,他“喝醉了”,在“溜达”呢,想以此赢得大家的敬重。在俄国民间到处都对醉汉怀有某种同情;监狱中对嗜酒贪杯者甚至会肃然起敬。

监狱里总有很多人挥霍、赌博、酗酒,弄得一文不名,这些人不会手艺,是衣衫褴褛的可怜虫,但在某种程度上赋有勇敢果决的精神。他们只有一种完好无损的资本了,那就是挨鞭子的脊梁,它在某些情况下还是用得着的,于是这个挥霍一空的酒徒就决定把这最后的一笔资本投入周转。他去见一位老板,受雇于他,替他把酒带进监狱;富有的酒贩子都有好几个这样的雇员。

酒贩子起先尽可能拿纯酒给他,也就是只掺过两回水的酒;不过,瓶子里的酒越喝越少,便随时兑水补充喝掉的部分。喝一碗酒比在酒店里要多付五六倍的钱。可以想象,要喝多少碗这样的酒,要花掉多少酒钱,才能求得一醉啊!

他总是很平静,从不与人争吵,这仿佛是出于对别人的藐视,仿佛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他的话不多,似乎故意落落寡合。他的一切行动都是慢条斯理、安详而又充满自信。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相当聪明,而且非常狡诈;但在他的面容和眼神中永远有一种傲然嘲弄和冷酷的神气。他做卖酒的生意,是最富有的酒贩子之一。但他每年有一两次会喝得酩酊大醉,这时他天性中的兽性便会暴露无遗。他是逐渐醉倒的,起初他开始挑衅,嘲笑别人,他的嘲笑极其恶毒,是蓄意的,似乎早有预谋。最后他烂醉如泥,骇人地勃然大怒,抓起一把刀就向人们冲上去。囚犯们知道他力气惊人,都四散逃开,躲了起来;他见人就扑过去。但大家很快就找到了治他的法子。他牢房里的十来个人突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殴打更残忍的了:打他的胸膛、胸口、心窝儿、肚子;狠狠地揍了好久,直到他完全失去知觉、像个死人方才住手。对别人是不敢这样打的:这样打会打死人啊,但卡津例外。打了以后,把毫无知觉的他裹上短皮袄,抬到通铺上。“躺一躺就行了,我说的!”果然,第二天早晨他起来了,几乎安然无恙,他一声不吭,脸色阴沉地出去上工了。


第四章 最初的印象

他那古怪的高傲使我大吃一惊。他令人难以置信地傲视一切,但决不装腔作势,而是就这样,显得十分自然。我想,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仅凭权势来左右他。不知怎么,他看待一切都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使他感到惊讶似的。他虽然明知囚犯们都对他怀有敬意,但是在他们面前却一点儿也不炫耀自己。然而虚荣和傲慢几乎毫无例外地是所有囚犯所特有的。


1 2 3 4 5 6 7 8 9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读书笔记:《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