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伙伴
凶相毕露的脸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抑郁的印象:就像一只凶恶的蜘蛛奔向落入蛛网的可怜的苍蝇。“你的名字?”他问我的伙伴。他说话快速、急躁、生硬,看来他想给我们留下一个强烈的印象。
个子不高,目光强悍而自信。他对囚犯却和蔼可亲,几乎可说是温情脉脉,真的,他简直像父亲一样爱护他们。为什么他会那样爱护囚犯呢——我无从说起,不过他不会见到一个囚犯而不对他说句亲切而愉快的话语,不和他逗乐、开玩笑,而且主要的是——这时他一点长官的架子也没有,甚至没有那种居高临下或纯粹官僚习气的亲切。这是自己的伙伴,真正的自己人。不过,尽管他具有这种本能的民主作风,囚犯们在他面前却一次也不曾有过任何失礼或亲昵的表现。恰恰相反。当一名囚犯遇见这位长官的时候,便满脸笑容,摘下帽子,而这时已含笑看到对方向他走了过来。他一开口说话,——便深得人心。真有这样的一些大众化的人物呢。他看上去英姿勃勃,步态稳健而威武。“一头雄鹰!”囚犯们往往这样说他。
令人欣慰的是他对囚犯的信任,不吹毛求疵、乱发脾气,全然没有某些带侮辱性的管理方式。
起初他对那两年世界上所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很感兴趣,他因为坐牢而对世事一无所知;他问了我很多问题,听着、激动着。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怎么他的关切开始集中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炭火蒙上了一层灰烬。仇恨在他的心里日益滋长。
我们后来遇见他穿着老百姓的破旧的常礼服,头戴有一个小帽徽的大檐帽。他凶狠地瞪着囚犯们。可是他一旦脱下身上的军服,便威风扫地了。穿上军服,他是雷霆,是上帝。身穿常礼服,他突然变得什么也不是,有些像听差了。真奇怪,对这种人来说,军服是何等重要啊。
第十六章 逃亡
我确信,写到这里可以搁笔了。而且这些回忆有时使我自己也不禁黯然神伤。何况我也未必能把往事全都回忆起来。以后的岁月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我深信,很多情况已被我忘却。例如,我记得,年复一年,其实年年相似,都在萎靡而郁闷的心情中过去。我记得,那些漫长而乏味的日子是那么单调,仿佛雨后水从屋檐上点点滴落。我记得,只有对复活、更新和新生活的强烈的愿望才使我能坚定地等待和憧憬。于是我终于克制了杂念:我在等待,在计算着每一天,尽管还剩下一千天,我也满怀喜悦地逐一计算日子,送走一天就是埋葬了一天,我会高兴地迎接另一天的到来,因为剩下的已不是一千天,而是九百九十九天了。我记得,在这个时期,尽管有过数以百计的难友,我却陷入了可怕的孤独,最后还爱上了这种孤独。在精神上孤独的我,重新审视我以往的全部生活,逐一思考直至最微末的细节,独自坚定而严格地进行自我审判,我有时甚至感谢命运赐予我孤独,没有这种孤独就既不会有这样的自我审判,也不会有对过去生活的这样严格的审视。是一些什么样的憧憬使我心跳加剧啊!我在想,我决定,我发誓,在我未来的生活中既不会有过去的那些错误,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堕落。我为自己拟定了未来的完整的计划,决心坚持不懈地贯彻执行。我萌生了盲目的自信,相信这一切我都会做到,也有能力做到……我在等待,在迫切地呼唤自由;我要投入新的斗争,重新检验自己。有时我会被一种迫不及待的狂躁情绪所控制……
我想,也许有人会问:难道没有人能逃出监狱吗,这些年来我们这里就没有人逃跑过?我已经说过,囚犯在监狱里蹲上两三年,就会珍惜这些岁月,不由得开始盘算,最好还是避免麻烦和危险,平安地度过剩余的时间,最后合法地获释,出狱后作为移民定居。不过,只有刑期不长的囚犯才会有这样的念头。也许刑期长的人就准备冒险一搏了……
我曾有机会对他的内心世界多少有所了解:他的恬不知耻达到了令人气愤的肆无忌惮的程度,乃至极端冷酷地嘲弄别人,因而激起不可遏止的厌恶。我觉得,假定他很想喝一瓶酒,又假定杀了某个人才能得到这瓶酒,那么他就一定会杀人,只要能悄悄地干,不让别人知道。
第十七章 出狱
记得我是在傍晚牢房上锁后开始看的,看了一个通宵。那是一本期刊。信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往日的生活全都清晰而鲜明地呈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根据该期刊的内容竭力猜想:我已经远远地落后于这种生活了吗?在没有我的时候,他们又有了多少人生感悟啊,现在使他们激动的是什么,现在使他们感兴趣的又是哪些问题呢?我字斟句酌,努力在字里行间探寻隐秘的含意以及对往日生活的暗示;我在寻找在我那个时代曾激动人心的事件的痕迹,而现在我是多么悲伤而真切地意识到了,我与新的生活是那么格格不入,成了弃家出走的浪子。必须习惯于新的事物,了解新的一代,有一篇文章我特别爱读,其署名是我的一个熟人,从前与我过从甚密……但也听得到一些新的名字了:出现了一些新的活动家,于是我如饥似渴地急于了解他们,使我恼怒的是,我能想得到的书是那么少,要搞到书是那么困难。从前,在原来的少校教官当权的时候,把书带进监狱甚至是很危险的。一旦搜出来,一定会查问:“书是哪儿来的?在哪里买的?可见,你是有联络的了……”对这样的一些问题我能回答什么呢?因为生活中没有书,我便不由自主地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内心,向自己提出种种问题,力求解决,这些问题有时使我备受折磨……不过这种情况真是一言难尽啊!……
我入狱是在冬季,因而也要在冬季、在我入狱的同月同日重获自由。我是怎样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冬季啊,怎样满心喜悦地在夏末看着枝头的树叶在凋谢,草原上的青草在枯萎。不过,眼看夏天就已过去,秋风开始呼啸;瞧,已是初雪在漫天飘洒……冬季终于来临,久已期盼的冬季啊!我的心由于对自由的伟大预感而不时在低沉而剧烈地跳动。可是很奇怪:流逝的时间越多,离刑期越近,我却越来越沉得住气了。
在最后一天的前夜,我在暮色中最后一次沿着立柱绕着整个监狱走了一圈。这些年来我曾千百次地走遍这些立柱!在入狱的第一年,我曾走出牢房在这里独自徘徊,孑然一身,伤心欲绝。记得我那时曾计算过,我还剩下几千个昼夜。天哪!这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就是这里,在这个角落,我们的那只鹰度过了囚徒的日子;就是在这里,彼得罗夫时常与我相遇。他现在也不肯离开我。他会跑过来,好像在猜度我的心绪似的,默默地与我并肩而行,好像有什么事使他暗自吃惊。我在心里向我们牢房的那些发黑的木架告别。那时,在初期,它们的冷淡曾使我大吃一惊。也许,它们现在也比那时显得苍老了吧;不过我是觉察不到的。在这一堵堵墙壁之内,曾有多少青春被白白葬送,多少伟大的力量在这里徒然遭到毁灭!必须把话都说出来:要知道,这些人绝非平庸之辈。要知道,这也许就是我国全体人民中最有才华、最坚强的人们。可是强大的力量白白地遭到毁灭,不正常地、非法地、无可挽回地惨遭毁灭。这是谁之罪?
第二天早晨,在出工之前晨曦初露的时候,我走遍了各个牢房,向所有的囚犯告别。一双双长满老茧、坚强有力的手亲切地向我伸了过来。有些人完全是伙伴般地握手,不过这样的人为数不多。有些人已经很清楚,我从此就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了。他们知道,我在城里有熟人,马上就要从这里出发,到老爷们那里去,并且作为平等的一员和那些老爷们并肩而坐。他们明白这一点,因而与我分手时,哪怕和蔼可亲,哪怕殷勤有礼,但远不像和一个伙伴分手,而是更像和一位老爷分手。还有些人扭头不看我,对我的告辞冷淡地不理不睬。有些人甚至带有敌意地瞟了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