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十一章 演出

像少校教官这样的人,到处要压迫别人、没收别人的财物、剥夺别人的权利,总之,在所到之处维护秩序。在这方面他在城里是臭名远扬的。由于这种迫害而有可能在监狱里引起骚乱,这与他何干?有乱子就加以惩处(这是少校教官之流的高论),对不老实的囚犯——可以严惩,并不断地按照明文规定执法——全部要求仅此而已!这些平庸的执法者完全不理解,也没有能力理解,仅仅按法律条文执法而不领会其意义、不理解法律的精神实质,只会直接导致混乱,而且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结果。

所有的人都举止文静而持重。所有的人都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在长官和观众面前。所有人的脸都流露出天真烂漫的期待。所有的人都由于闷热而面色通红、汗水淋漓。那奇妙的孩子般快乐的光辉、那亲切而纯洁的内心愉悦的光辉,闪耀在那些布满皱纹、打上烙印的前额和面颊上,闪耀在一向阴沉而忧郁的人们的目光里,闪耀在有时会露出吓人的凶焰的眼睛里!

望着这些即兴创作的演员们,甚至令人惊讶,不禁会想:在我们罗斯,有多少才能和天赋在奴役和苦难的命运中被毁灭殆尽!

散场时我们都很愉快,很满意,对演员赞不绝口,向士官表示感谢。听不到吵闹声。大家都异乎寻常地感到满意,甚至仿佛很幸福,几乎是酣然入睡,与平时完全不同,——不禁会问,怎么会这样呢?然而这不是我的幻觉。这是真实的,是事实。只要稍微让这些可怜的人们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像人一样娱乐,哪怕只有一个小时能不像犯人那样度过——人的精神就起了变化,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改变……此刻已是深夜。

在监狱六支蜡烛的抖动、微弱的烛光下扫视着我的睡梦中的难友们。我看着他们苍白的脸、他们破旧的被子、这十足的潦倒和赤贫,——我凝目注视——仿佛我想认定这不是噩梦的延续,而是实情。而这是实情啊:有人在呻吟;有人艰难地伸开手臂,发出了铁链的叮当声。还有一个人在睡梦中浑身一颤,说起了梦话。


第十二章 丈夫

这时我才发觉,在我左边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人没睡,似乎在小声交谈。病房里会有这样的情况:有时并肩而卧的两个人整天整月地不说一句话,却在深夜的某个激起谈兴的时刻突然畅所欲言,一个开始向另一个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往事。

看来他们早就在谈话了。开头的部分我未能听到,现在也并不是都能听明白;但渐渐地适应以后,也就全都听得懂了。我睡不着觉:不听又能怎样呢?……一个在热情洋溢地讲,他半躺在床上,抬起头来,把脖子伸向同伴。看来情绪激昂而又兴奋;渴望畅谈一番。听者脸色阴沉,完全漠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伸直了双腿,偶尔含混地说两句,作为应答,或表示关切,不过更像是出于礼貌,而不是真情流露。

这是一个轻浮而脾气古怪的人。有时默不作声,神情抑郁,举止乖戾,几个星期不说话。有时又突然卷入某种纠纷,开始造谣生事,为琐事而焦躁不安,穿梭于牢房之间,散布流言蜚语,喋喋不休,难以自制。挨了一顿揍,他就又不作声了。小伙子胆小、软弱。大家都对他抱着蔑视的态度。他个子不高,身体瘦弱;一双眼睛显得局促不安,有时又呆呆地若有所思。他偶尔有所陈述,开始时语气热烈,情绪激动,甚至挥舞着双手——却突然中断或岔开话题,醉心于一些新的细节,而忘记了开头说什么来着。他时常骂人,骂起人来,往往会指责别人的不是,说他对不起自己,讲得很动感情,几乎要流下泪来……

我很久猜不透他在讲什么。我起初还觉得,他老是离题,前言不搭后语。也许他也发觉,切列文对他的故事几乎漠不关心,可是,看来他故意要自己相信,那个听者在全神贯注地倾听,倘若他确信情况恰恰相反,那么他也许会感到非常痛心。


第十三章 夏天

夏天的活儿也逐渐展开。阳光日益温煦而灿烂;空气中弥漫着春的气息,刺激着人的感官。明媚的风光使身陷囹圄的人也心潮澎湃,唤起他内心的某种希望、向往和思念。在灿烂的阳光下,比起在阴沉沉的冬季或秋季,你似乎更为失去自由而满怀忧伤,这在所有囚犯的身上都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仿佛很喜欢晴朗的日子,而与此同时,他们的某种焦虑、冲动的心情却更加强烈了。的确,我发觉,在春天我们的监狱似乎会更经常地发生纷争。更经常地听到吵闹、叫骂、喧哗,酿成不幸的事故;而与此同时,你却突然会发现,工地上有一双若有所思的、执着的眼睛在遥望蔚蓝色的远方,眺望着额尔齐斯河的彼岸,那里展现了一千五百俄里的一望无际的广袤空间,那自由的吉尔吉斯大草原;你突然会发觉,有人在敞开胸怀深深地呼吸,仿佛这个人是那么向往呼吸远方的自由空气,以抚慰被压抑、被禁锢的灵魂。“唉!”一名囚犯终于叹息一声,突然,仿佛要抖搂幻想和沉思似的,迫切而忧郁地拿起铁锹或搬起要运往别处的砖头。片刻后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瞬间的感触,而开始嬉笑怒骂,这要看性格而定;否则就突然以异乎寻常的、与需要完全不相称的狂热投入定量劳动,如果给他规定了定量的话,他开始干活了——竭尽全力地干,仿佛要以繁重的劳动摆脱使他感到压抑和束缚的某种思绪。这都是一些刚强的汉子,大多年富力强……这时镣铐是多么沉重啊!此刻我并不追求诗意的抒情,深信我的记述是真实的。在艳阳高照的暖意中,你全身心地听到并感觉到正在自己周围以无穷的力量复苏的大自然,封闭的监狱、押送队、任人摆布的处境更加难以忍受了;此外,在这春光明媚的时候,随着第一只云雀的啼叫,在西伯利亚,在整个俄罗斯开始了漂泊的景象:上帝的子民逃出尖柱城堡,藏身丛林。他们在窒息的牢房、审判、镣铐和棒刑之后,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合意的地方,在比较悦目而自由的地方流浪;饮山泉,食野果,随遇而安,夜晚在树林和旷野安然就寝,没有什么烦恼,没有蹲监狱的苦闷,像林中的小鸟一样,在上帝的照拂下,向天上的星星道声晚安。

在春天,随着第一缕诱人的阳光便会变得躁动不安。不过远非每个人都企图逃跑:可以肯定地说,考虑到困难,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决心逃跑的人只有百分之一;然而其余的九十九个人至少也会幻想怎样逃跑,以及逃往哪里;哪怕仅仅在希望中,在可能性的想象中得到一点安慰。


第十四章 请愿

在这个时期,我有时是那么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几乎不去注意周围所发生的事情。其实苦役犯中的暗潮涌动已经有三天了。也许这次风潮的发端更早得多,这一点我是以后才想明白的,因为我无意中回忆起囚犯们的某些谈话,他们更猛烈的喧哗争吵、闷闷不乐,特别是他们最近所流露的满怀怨恨的样子。当时我把这些都归因于繁重的劳动、寂寞漫长的夏天、对森林和自由的情不自禁的向往,以及夏夜苦短,得不到充足的睡眠。也许,这一切现在结合在一起,激起了大爆发。

他太装腔作势了,不过也办实事。我觉得,他即使在走向刑场时也会带着一种优雅而雄赳赳的神气。

少校疾步而来,凶相毕露,盛怒如狂,满面通红,戴着眼镜。他一言不发,坚决地来到队列前面。在这种场合,他真的很勇敢,不失沉着镇静的气度。不过,他几乎总是处于半醉的状态。

囚犯们好像从派人去请少校时起,便脱帽站着了,现在都挺胸肃立;人人都倒换了一下脚步,随即鸦雀无声,等候长官的第一句话,或者不如说,等候他的第一声吼叫。

他的问题“您怎么成了我们的伙伴呢?”使人感觉到那样一种质朴的天真,那样一种毫不掩饰的困惑。我曾想:这句话里是否含有讥讽、恶意、嘲弄呢?什么也没有:很简单,不是伙伴,如此而已。

说真的,我原以为,在请愿以后他们会活剥了我们,我们将永无宁日。才不是呢:我们没有听到一句埋怨的话、对埋怨的一点暗示也不曾有过,没有任何新增加的特别的恶意。只不过是有机会就向我们唠叨几句,像往常一样,再没有别的了。不过,对所有那些不愿参加请愿而留在伙房的人们,同样,对所有那些最先高喊满意的人们,他们也没有一点生气的表示。甚至谁也不再提及此事。尤其是最后这一点,我是无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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