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八章 果敢的人们

仿佛一旦越过他认为不可逾越的界限,他就开始自我欣赏,在他的心目中已无神圣可言了;仿佛在撺掇他一下子越过一切法度和权威,享受放荡不羁的无限的自由,享受那种由于恐惧而心跳停止的感觉,他是不可能不对自己怀有这样的恐惧的。而且他也知道,可怕的极刑在等着他。这一切也许很像如下的心情,一个人从高塔上缓缓地走向脚下的深谷,这样终究会恨不得头朝下纵身一跃:快些吧,一了百了!这一切甚至会发生在向来极其温顺而平常的人身上。其中有些人在这种醉意蒙眬之中甚至会炫耀自己。他从前越是窝囊,现在就越是强烈地想炫耀一番,使人恐惧。他欣赏这种恐惧,喜欢他在别人身上所激起的厌恶感。他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而这个“无所畏惧”的人有时自己在盼着惩罚快些到来,盼着被人干掉,因为他自己终于觉得,这假装的无所畏惧是不可承受之重。奇怪的是,这种情绪,这种装模作样会一直持续到走上断头台,然后突然中断:仿佛这确实就是正式的期限,是由一定规则预先确定的。这时他突然屈服了,畏缩了,变成了窝囊废。在断头台上痛哭流涕,请求人们的宽恕。他进了监狱,再看看他吧:那么一个淌口水、流鼻涕、甚至吓得发呆的人,不禁感到惊讶:“难道这就是那个身负五六条命案的杀人凶手?”

有些人在监狱里也不是很快就屈服了。还是保持着一股傲气、一种浮夸的习气。瞧,他仿佛在说,我可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人:我是“有六条命案”的。不过最后还是屈服了。只是偶尔为了聊以自慰而回忆自己豪迈的气魄、自己的纵酒狂欢,这是他在“无所畏惧”时期的生平仅有的一次,而且他很高兴能找到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傲气十足地在他面前摆摆架子,吹嘘一番,讲讲自己的英勇事迹,但决不露出一点迹象,表明是他自己忍不住要表白。他仿佛在说,瞧,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是多么巧妙地保持着出于虚荣心的谨慎态度啊,而在讲故事的时候,有时竟显得那么懒洋洋地漫不经心!讲故事的那腔调、那每一个字眼都表现了多么纯熟的浮夸习气啊。这些人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不幸,像“我是沙皇,我也是上帝”以及诸如此类的话,过去在很多指挥官之间是颇为流行的。不过应当承认,这样的指挥官已经不多了,也可能已经完全绝迹。还要指出一点,特别擅长并且喜欢说这种话来炫耀自己的,大多是行伍出身的指挥官。军官的军衔似乎搅乱了他们的内脏,同时也搅乱了他们的头脑。长期在重负下呻吟并走过一切服从的阶段之后,他们突然看到自己成了军官、指挥官、贵族,由于不习惯和最初的陶醉而夸大自己的权威和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只是对服从于他们的下级而言。在上级面前,他们仍然竭力奉承,虽然这已经是完全不必要的了,对不少长官来说,这甚至是令人厌恶的。有些奴颜婢膝之辈甚至特别动情地急于向自己的上级指挥官表白,他们本来就是行伍出身,尽管是军官,却要“永远铭记自己的身份”。而在下级面前,他们几乎成了专制君主。


第十章 圣诞节

在他的生活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快乐,因为他一生都过着正常的单调的生活,对给他规定的职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他也并不特别虔诚,因为良好的行为似乎吞噬了他的一切其余的人的天赋和特点、一切激情和希望,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由于这一切,他在为迎接庄严的节日而进行准备的时候既不忙乱,也不激动,他不为令人神伤而又完全无益的回忆所困扰,而是表现出安详而有条不紊的良好行为,这种行为恰如其分地满足了履行责任和履行一成不变的习俗的需要。他遇事根本不喜欢多加思考。事实的意义似乎从来不会触动他的头脑,而对一成不变的规则却会虔诚地一丝不苟地加以执行。如果明天就吩咐他去做完全相反的事情,他会同样驯服而细心地去做,正如头一天做与此相反的事情那样。有一次,生平仅有的一次,他试图用自己的头脑生活——却遭到了牢狱之灾。对他来说,这个教训并没有白费。虽然命中注定他永远不会明白,他究竟错在哪里,然而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了足以自救的准则——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思考,因为思考“不是我的头脑所能胜任的”,囚犯们在彼此之间就是这样说的。

对一颗纽扣、一个肩章、领章的崇敬,从幼年起便作为一种无可争辩的责任而不可磨灭地铭刻在他的头脑里,而又作为最美的形象留在他的心里,这样的美是只有正派的人才能企及的。

早晨终于来临。清晨,天色尚未破晓,刚敲过黎明鼓,牢房的门就打开了,进来清点囚犯人数的警卫队士官向大家致以节日的祝贺。大家也同样地祝贺他,和蔼而亲切。

总的说来,大家都举止得体,态度温和,竟异乎寻常地彬彬有礼。既听不到平时的叫骂,也听不到平时的争吵。大伙儿都明白,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伟大的节日。有的人到其他牢房去向比较亲近的人祝贺。表现了一种友好的情意。我要顺便指出,在囚犯之间几乎完全看不到友情,我不是说广泛的友情,这更是无从谈起,我说的是私人之间的友情,某一个囚犯和另一个囚犯成为朋友。这在我们之间几乎是完全没有的,而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在监狱外面是没有这种情况的。总的说来,除了罕有的例外,我们在彼此的交往中是生硬和冷漠的,而且这是一种正式的、一经采纳便固定下来的交往方式。我也走出了牢房;晨曦初露;星星已黯然无光;稀薄的寒雾在徐徐上升。伙房的几个烟囱涌起滚滚浓烟。有些与我迎面相逢的囚犯愉快而亲切地主动向我祝贺节日。我表示感谢,也同样地致以祝贺。其中包括这样的一些人,他们在这整整一个月里还从未和我讲过一句话。

已到暮色苍茫的时候。在饮酒狂欢之中沉重地透露出忧伤、郁闷和昏昏沉沉的醉意。一个在一小时前欢笑的人,已经由于饮酒过量而在那里放声大哭。另一些人已经打了两次架了。还有一些人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在牢房里晃来晃去、惹是生非。酒后不爱惹事的那些人,在徒劳地寻找朋友,要在他们面前倾诉衷肠、含泪发泄他酒后内心的苦涩。这些可怜的人们本想尽情作乐,愉快地度过这个伟大的节日——可是天哪!差不多对每一个人来说,这一天都是多么痛苦而悲伤的日子啊!每一个人在送别这一天的时候,都仿佛有一种大失所望的心情。

他到最后一刻还在期待着某种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一种非同寻常的喜气洋洋、欢天喜地的事情。这一点尽管他嘴上不说,从他的眼神里却看得出来。他不知疲倦地往来于各个牢房之间。可是,除了酗酒,除了醉汉的无理取闹和醉意蒙眬的酒徒之外,没有发生也没有碰到过任何特别的事情。

胖乎乎的朋友微微往后一闪,用一双醉醺醺的眼睛呆呆地瞪着自鸣得意的小文书,突然,他完全出人意料地挥起自己硕大的拳头,使尽全力在小文书的小脸上猛击了一拳。这一整天的友谊就此结束。亲爱的朋友失去知觉,飞快地栽到了通铺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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