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与马斯洛的高峰体验

柳宗元与马斯洛的高峰体验
文/朱安灵
高峰体验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提出的一个心理学理论。马斯洛认为:人的内心愿望得到满足时,心理上会产生一种瞬间狂喜的激情,这就是高峰体验。高峰体验是一种极度强烈的幸福感,一种欣喜若狂如痴如醉欢乐至极的感觉,产生这种体验的人象步入天堂,实现了奇迹,达到尽善尽美。他们沉浸在一片纯净而完美的幸福中,摆脱了一切疑虑、恐惧、压抑、紧张和怯懦,他们不再感到自己与世界有任何隔绝,反而觉得自己与世界紧密相连融为一体了。而任何人都可能在生活中得到这种体验。(马斯洛 《谈谈高峰体验 》陈维正译华夏出版社出版)

马斯洛的高峰体验理论给我们观察研究人类心理现象、探讨人类精神奥秘提供了一把新钥匙,开启了一片新视野。笔者在揽阅柳宗元诗文时发现,尽管柳宗元是个悲剧人物,但在其被贬后的心路历程中也不时涌动起使其如痴如醉、欢乐至极的高峰体验,剖析这些高峰体验对我们从心理学角度认识柳宗元是很有脾益的。

(惠化长存,高柳拂天,宗元千古,人神共缅。值此清明节之际,发一篇文章缅怀我们的老市长—-柳柳州柳宗元。)

柳宗元被贬后,政敌们落井下石“谤语转移,嚣嚣嗷嗷”残酷的政治环境使他“渐成怪民”,到永州不久又遭丧母之痛,心理上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精神异常痛苦。为使自己不至于被忧愁压垮,柳宗元极力“宣涤疑滞”,排解苦忧,而放情山水、倾心典籍或交友论道是其主要途径。在这艰难的心灵苦旅中,他心中仍然涌动着希望的春潮,因而高峰体验往往与柳宗元不期而遇,使他步入了喜悦的天堂而偶脱苦海,暂得一笑。读著名的《永州八记》便可窥见到高峰体验在柳宗元身上的显现。而《始得西山宴游记》则更为典型。为了给惊恐忧郁的受伤之魂找一个立身之所,柳宗元“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在众多山岭中,西山的“怪特”吸引了他。观其笔下的西山,不过是较之他山稍高大一点的小山而已,但因其“特立”之势,登顶了的柳宗元只需“箕踞(伸开双腿,席地而坐)”便可使万千景物“皆在衽席之下”而“莫得遁隐”。不难看出,柳宗元所以慨叹西山之“怪特”,是因为他卓尔不群的高志与西山“不与培塿为类”的气质相吻合。面对西山之雄视万千景色的高标,还有它那“攒蹙累积”诸多垤穴培塿的神力,柳宗元自然会感慨无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既为秀于林之木高于众之行,又何必在乎风摧人非呢?这西山唯有孤高才见挺拔,唯挺拔特立才有此人间胜景啊。柳宗元在永州寻寻觅觅“无远不到”,终于从大自然中找到了西山这个知音。他陶醉在与知音的神交意会之中。这种陶醉使他“不知日之入”,使他“至无所见犹不欲归”,使他“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他忘却了时间和空间,忘却了上下左右,忘却了高下厚薄,不觉形之所依足之所履。他的精神于躯体内油然溢出与天地万物之气融合为一,自由自在地遨游于“不知其所穷”的大自然之中。他的心彻底地与大自然水乳交融,纯净圣洁美妙无比的高峰体验使柳宗元瞬间摆脱了一切疑虑、恐惧、压抑、紧张和忧郁,诚如马斯洛所说“象突然步入了天堂,实现了奇迹,达到了尽善尽美。”这种高峰体验被柳宗元形之笔端便成千古美文,其奥秘在于柳宗元将这种美妙的心理胜境人格化了,小小的西山因而充满了灵性。但是,柳宗元的这种欣喜、陶醉、超脱正如马斯洛所说是不能持久的。在他继续揽胜摄美时,又发现了另一美景———小石潭。这小石潭景致也是美不胜收,但终因柳宗元苦于被贬而神凄骨寒令其觉得“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清幽的美景此时有如幽魂厉鬼使柳宗元栗然运离,唯恐慢走了脱身不得。之所以产生这前后非常矛盾、奇特的心理现象,是因为这种快乐至极的高峰体验乃柳宗元内心美好愿望与外物美景相吻合而产生,是一种虚拟的心理和谐与平衡,而不是现实的和谐与平衡。这种建立于外在事相上的心理平衡是一种强制性平衡,是极不稳定的,破坏这种平衡的是柳宗元因对入世和摆脱困境的执着而产生的心理张力,这种强劲地绷紧的弦张之力与外在事相变化的冲动之力相碰撞,瞬间就把柳宗元所陶醉的心生的和谐之美击得粉碎。事实证明:激发高峰体验的山水胜境只能给柳宗元予片刻的安宁,却不能安顿他那流泪滴血之心。

那么,有何妙方可抚慰自己惊恐不安的心灵呢?柳宗元又另辟蹊径,这就是读书。于是,柳宗元从读书中再次享受到了高峰体验带来的乐趣。他在《与李翰林建书》中谈到:读书前,要首先安定自己恐惧惊悸的情绪,然后才就读,心静才能“颇见圣人用心,贤人君子立志之分。”他在《读书》诗中写自己读书的情景是:“幽闭谢世事,俯默窥唐虞。上下观古今,起伏千万途。遇欣或自笑,感戚亦以吁。……欠伸展肢体,吟咏心自愉。得意适其适,非愿为世儒。道尽即闭口,萧散捐囚拘。……”读书的感觉是多么神妙啊,读书使柳宗元上下千年尽览无遗,观照古今获益匪浅;读书使柳宗元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心驰神往激情涌流。他彻底捐弃了“世事”和“囚拘”,让思想的精灵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或翱翔在绵延起伏的千万途路之中,或徜徉于圣洁的唐天虞日里,或乘清风朗月独步于智慧之林而遇欣自笑,或透过轻烟细雾于历史的深山中偶见焚琴煮鹤而感戚以吁。在这难得的宁静与沉思中,如马斯洛所说,“仿佛掩盖知识的帷幕一下子给拉开了”(马斯洛:《谈谈高峰体验》)此刻的柳宗元该有多少惊世骇俗的顿悟和发现啊!否则何以会“得意适其适”,连世所敬仰的“世儒”都不想做了呢?正因为“得意”——独步于他那个时代的思想高峰,他才能深切地体味到高峰体验的美妙,对此,柳宗元在《与李翰林建书》中对朋友李建说:贫穷是读书人的常事,现在我虽然瘦弱饥饿,但因读书“得意”,悟出了圣人之道,心中却感到像喝了糖浆一样甜美。读书“得意”使柳宗元如同踏入了终极真理的天堂,流连忘返,陶醉不已。这是历史的真实与自己的理想在心理上的吻合而产生的心理和谐。但放下书本,当他又陷入现实的苦海中时,这种和谐又被他强劲的入世心理张力打破,高峰体验又消失了。唯有摆脱困境,重入清流,才能使他真正的拔脱苦海,高峰体验才会又降临其身。终于,可能拔脱出苦海的重大转机到来了。

元和十(815)年正月,一纸诏书飞传永州,令柳宗元离永赴京。柳宗元没有留下描述自己接诏时的心境的文字,但可以想象,其兴奋激动是决不亚于当年杜甫出川时“漫卷诗书喜欲狂”(杜甫《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情的。马斯洛思想上的挚友、英国著名作家格林·威尔森在《心理学的新道路——马斯洛和后弗洛伊德主义》中论述高峰体验时写道:“高峰体验是意义的突然高涨,是精神感知到意义震撼时的能量的突然爆发。”贬后十年被征召,其意义对柳宗元来说非同小可,对于此意义的感知所引发的心灵震撼也一定非同小可。那么,这种心灵震撼所引爆的高峰体验在柳宗元身上又是怎样一种情状呢?对柳宗元北还途中的作诗剖析一二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柳宗元接诏后急速返京,经湘江之畔的界围岩时触景生情作《界围岩水帘》一诗。全诗如下:

界围汇湘曲,青壁环澄流。悬泉粲成帘,罗注无时休。

韵磬叩凝碧,锵锵彻岩幽。丹霞冠其巅,想象凌虚游。

灵境不可状,鬼工谅难求。忽如朝玉皇,天冕垂前旒。

楚臣昔南逐,有意仍丹丘。今我始北旋,新诏释缧囚。

采真诚眷恋,许国无淹留。再来寄幽梦,遗贮催行舟。

诗将其清朗喜悦的心态形之笔端,意境清新优美,一扫过去同类题材的哀怨之气。想着自己的命运即将因“新诏释缧囚”而发生巨变,他眼中的界围岩瀑布变成了不可名状的人间“灵境”:岩壁青绿,流水澄碧,垂直而下的清泉是灿烂的水帘,瀑布叩击着凝碧的深潭,蹦出如韵磬般的美音响彻幽岩,简直就是一支鸣珮流珠的快乐心灵协奏曲。而丹霞如帽缭绕在界围岩的顶上,更让柳宗元张开了想象的翅膀,他觉得自己腾驾着丹霞到了天庭去朝拜玉皇大帝了,而水帘就是玉帝天冕垂下的流苏。想当年,屈原被贬一去不回,只好依恋神仙之地以自慰,而我却有幸奉旨回京将获新生,不能再流连这“灵境”了。柳宗元归心似箭,于是催舟速行,状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之出川,恨不得鼓翼而飞旋即至京。这里,我们又一次触及到了山水之美因了奉旨回京给柳宗元带来如痴如醉的高峰体验。这是柳宗元精神感知到奉旨回京的“意义”时的心理能量的首次爆发。一路北上,他的心理张力不断得到释放,高峰体验高潮迭起,特别是到了京郊灞桥上,一首《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上》将他欣喜若狂的心态状写到了极致:“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灞,是灞水,源于秦岭流至长安城东,灞桥筑建其上,为自东入长安的必经之处。自西汉建都长安以来,多少历史风云在此凝集,历代无数文臣武将、迁客骚人在灞桥上生离死别,上演过多少凄婉悲壮活剧。柳宗元经过一个月的长途奔赴,于阳春二月回到京郊。站在灞桥上,他近看远眺无比激动,百种甘苦千般感慨,横生旁溢!十一年前,就在这灞桥上,他告别京都告别故乡告别亲友,携老母带幼女,挥泪踏上贬谪之途。十年凄风苦雨,三千六百五十个苦煎苦熬的日子,他挺过来了,从四千里外的谪地永州回归到久别的故地,虽然风尘仆仆,但他丝毫不觉得累,是皇上的诏书让我踏着春天的步伐追着阳春的和暖的气息北归到这灞桥上的啊!柳宗元的心中充满了对新生活的翘望,过去是“感时花溅泪”,如今是看花满眼笑。他觉得,驿路两旁的鲜花都是为欢迎他北归而开放的,朵朵艳丽,支支鲜亮,放眼景物,处处新美。虽然奉诏启程已过一月,但只有站在这凝蓄了历史深蕴的灞桥之上时,他才会更真切地体味到北归意义对其心灵的震撼。这时他感受美好事物的心理能量陡然高涨,喜悦之情突然爆发,柳宗元又一次陶醉在巨大浓厚的幸福之中。然而,也许是天降之灵杰于斯人,要彻底苦其心志累其筋骨,柳宗元回京不到一个月,他和他的几个同志又一次被贬。对改革派耿耿于怀的唐宪宗李纯残酷地幽默了柳宗元:你姓柳就到柳州去吧!四十三岁就须发斑白的柳宗元,就这样三次被贬凄凄惨惨地到了蛮荒之地—柳州。

马斯洛在论及高峰体验产生的机制时写道:这些美好的瞬间体验来自爱情,来自审美感受、来自创作冲动和创作激情、来自意义重大的顿悟和发现、来自与大自然的交融……(马斯洛:《谈谈高峰体验》)而格林·威尔森在论及马斯洛的高峰体验时还写道:马斯洛心理学的一个很重要结论就是:一个人操心和担忧的能力也意味着产生高峰体验的能力。(格林·威尔森 《心理学的新道路——马斯洛和后弗洛伊德主义》)其所谓操心和担忧的能力亦即承担社会责任的能力。随着三次被贬,柳宗元满怀承担更重大的社会责任——“发天下之忧塞、”“致大康于民”的希望破灭了。在离京城更遥远更荒僻的柳州,他愁肠九曲肝胆欲碎。此时的柳宗元也吟咏刻写山水,但如在永州期间对永州山水吟写时所流露的那份旷达,那份闲远,那份轻松,已经没有了。他的创作冲动和创作激情已大打折扣,更缺少了意义重大的顿悟和发现。永州《渔翁》诗中他对渔翁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向往,他寄托在美好山水中的梦想,已被百越惊风吹得无影无踪。他的柳州山水诗,倾诉的是无穷的惆怅与无奈、痛苦与悲愤。“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柳宗元 《登柳州城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站在柳州城楼,他看到的是大荒迷蒙,海天茫茫,全都充塞了他的愁思;使人惊恐不安的山风恣意扑打着水面的荷花,骤密无情的急雨横击斜抽着墙头的薜荔,天地一片惊恐昏乱;岭树重重叠叠遮住了视线,任你再上层楼也无法远眺,城下那弯弯曲曲的柳江,仿佛是腹中千緾百绕的愁肠,上绞下翻使你六神无主;被贬至这“百越文身地”,昔日志同道合的战友天各一方,音书两绝!柳侯之心已无法与大自然亲和,鹅山柳水,岭树榕叶,已不再是他的审美对象,倒变成了可怖可憎、与他的情感相对立的外在之物,甚至是直接伤害他的利剑:“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南国柳州的早春二月正是草木争荣鸟语花香的好季节,但在柳宗元眼中却是凄凄复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春天刚过一半,他就觉得是萧瑟的秋天已经到来了,令他心烦意乱不知所适。如果说在永州,柳宗元尚可曲径通幽,放情山水暂得一笑,享受片刻高峰体验的美妙,那么,在柳州,通达高峰体验的路径已被他忧郁的块垒封死了。治柳四年,尽管柳宗元有“是岂不足为政耶”的激动,也有“欲投章甫作文身”的热望,也有政理人和的欢愉,但是,如在永州时的深刻的哲理思考以及步入天堂般的美妙、超脱、喜悦和陶醉已荡然无存,高峰体验与之渐行渐远以至踪影不再。身处畏途逆境,我们的老市长未能进行有效的心理调节,心理防御机制脆弱,以致愁苦日重,生理机能日渐损灭,最终,他背负着沉重的国忧宦愁英年早逝,正如他自己在《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中所言,知道自己命穷势极,最后结局只能是“呼愤自毙”,良可痛也!

但是,柳宗元是永存的。正如他自己说的一样:“周乎志者,穷踬不能变其操;周乎艺者,屈抑不能贬其名。”(柳宗元《送元秀才下第东归》)。他的大德大才成就了他的文章盛事经国伟业。后人扼腕而憾的是:身处畏途逆境,他未能进行有效的心理调节,心理防御机制脆弱,以致愁苦日重,导致生理机能日渐损灭而英年早逝。但他思想与文学的高峰令人瞻而仰止,他生命的激情是永恒的高峰体验,让后人陶醉不已!今天,当我们拜读他的《永州八记》等诗文时,谁能不为其中的精美绝伦所折服而陶醉呢?当我们的思绪与柳宗元的精神暗合时,同样会使我们产生美妙神奇的高峰体验,这种体验会激励我们在缅怀柳侯的情思提高承担社会责任的自觉性。

作者简介:朱安灵,网名暖风微吹,广西武宣东乡镇高桂村人。业余诗文爱好者,有诗文载之报刋。柳州市诗词学会会员,生活、工作于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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