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梦杳如关塞长
——薛涛和她的诗(上)
李尚飞
锦江碧水,无论春夏秋冬,都带着一丝沉静、一缕温婉,缓缓地从望江楼的伫望中流过,白色的鸥鸟,不时扇动着羽翼,像一个绮丽的梦一般悠然飘过。所有的音响,都被那江水吸附了,留给人一片静谧。而那艳艳的桃花,那青翠的修竹,就静默着,守护着一个矮矮的坟墓,以从来不变的姿态,沉寂千年。
那是唐代著名的女诗人薛涛的墓。这个美丽的女性,大概不会想到,出生于京兆(长安)的她,在生命终结后会被埋葬在遥远的成都,更不会想到,与当时那些显耀豪贵的达官相比,留给她的那么一方栖宿之地居然会幸运地保留到今天。而那块地方,则摆脱了一般墓地特有的那种阴郁和冷峭,在花开花谢、云来云往的日子里拥有了一种别样的幽清与柔丽。
她的童年,是在京城度过的,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繁华之地,在九天闾阖开宫殿的天子脚下,她应该是快乐无忧、天真烂漫的。而她的父亲薛郧,更是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更是将大唐最为崇尚的文体——诗歌的因子,埋在了她的心田。这个聪慧的女孩,有着非同一般的接受、领悟能力,她不但将那些知识吸纳,还予以消化,从而变成了自己不择地而出的素养。
《稿简赘笔》中记载了她幼年的一件事情。说她八九岁的时候,已经懂得声律。有一天,父亲带着她坐在庭院中,应该是触景生情,父亲指着井边的梧桐随口念诵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这是对梧桐的客观描写,而薛涛则马上应答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就写出了梧桐的情态。但“迎来送往”,对于一个女子而言,那肯定不是好兆头,深信“诗谶”的父亲看着女儿晶莹的眼眸,光洁的脸庞,黯然许久——他似乎已经隐约窥见了心爱的女儿那像被风摇曳的叶片、有雨滴落的水面一样不能平静的未来。
这一天的到来比薛郧预想得要早,而起因还是在于他这个一家之主。他因为得罪了权贵,被出,至成都为官,在受命出使南诏时死在了那里。剩下母女二人,无依无靠,生活难以为继,薛涛最终进入乐籍,成为一名营妓。关于此事,有两说。一说是她到了及笄之年,因为“以诗闻外,又能扫眉涂粉”,带着这样在当时人看来才貌双全的资本进入了乐籍;另一说则是她出名之后,当时的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召她前来侍酒赋诗,欣赏她的才华,而让她进入了乐籍。
薛涛形貌美丽,聪明慧辩,通晓音律,能诗善赋,很快便得到了韦皋的欢心。作为一方大员,定然有许多的案牍文件需要处理,韦皋不拘一格,将有关的大量工作交付于她。而薛涛不负所望,她既有一手缜密严谨的文笔,做事又细致认真,将“秘书”这个角色扮演得超乎韦皋的预料。韦皋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有一天,他忽然生出一个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的念头:上报朝廷,给这个出类拔萃的女子授予一个秘书省“校书郎”的职务,那样才能与之相配,才显得名正言顺啊。“校书郎”是什么官?这个职位一般负责的是校对藏书和撰写公文,在唐代属于正九品上。位置虽然不高,但却极易升迁。唐代闻名后世的诸多名人都做过这项工作。但“未奏之而罢”,这件史无前例的任命,最终胎死腹中。而因为此事,薛涛的声名却被广为传播,她成为无其位却有其名的“女校书”,以至于当时有一个叫胡曾的进士写诗称颂道:“万里桥边女校书,琵琶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人,有时候需要的,就是一个平台。对于许多的男性文人是这样,对于薛涛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子也是这样。在蜀地,还有什么比节度使大人的门庭更为便利、更为高贵的呢?何况薛涛做的,本就是时刻与文人官吏打交道的工作。于是,当时就出现了一种很少出现在女性诗人身上的盛况:她写的诗作,她与别人酬唱的诗作,就那么随着从四面八方而来出入于节度使府的人们传向各处,她是声名远播,甚至誉满京城;“出差”的官员文士,倘若到了蜀地而没有见到薛涛,仿佛就是白跑了一趟。
那时的薛涛年青放逸,对于政治生活的另一面了解不清,再加上她可能也有点恃宠而骄的味道,于是做出了一些不符合她身份的事情:官吏来来往往,这中间免不了借她的有利位置请托办事,赠予她金帛之物也便是常有的了。而薛涛呢?在接受后虽然全都交纳了,但仍然算是触犯了官场规则。这就把韦皋给惹怒了。下令让她离开原来的位置,到松州(今松潘)去,这就等于是发配了。
松州位置偏远,荒凉冷落,人烟稀少,薛涛前途未测,十分害怕。于是,她充分利用自己的诗才,写下了《十离》诗,献给了韦皋。
《十离》诗包括《犬离主》《鱼离池》《鹦鹉离笼》《竹离丛》等,写的全是一物离开原有环境之后的失意和凄楚。薛涛借此,显然在于表达她离开韦皋、离开成都的那种辛酸和凄惶,目的,自然是希望能通过这些诗歌打动韦皋收回成命。其中以《犬离主》一首意思最为显豁:
出入朱门四五年,熟知人性足人怜。
近缘咬著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就这么一首诗,便能看出作者的兰质蕙心。她紧紧地扣住了作为一种动物的犬的特性,说它在主人家里生活了四五年,因为善解人意而惹人爱怜,却由于偶然的一次咬到了客人,而被赶出家门,再也难以享受到从前的待遇了。联系她自身,则在于表明,由于犯了错而被发配,从而失去了原先的地位。中间有懊悔,有留恋,甚至还带着一丝含蓄的乞求。
一首也就罢了,她足足写了十首,可见当时她的心态,那真是悔之不迭,也真是百般请求,她是真的惧怕、难耐这次突如其来的人生转折。而韦皋,可能也是借助这样的手段重重地警告一下薛涛,既然达到了效果,便改变主意,让薛涛重新回到了他身边,待之如初了。
接着韦皋,在薛涛的后来,袁滋、刘辟、高崇文、武元衡、李夷简、王播、段文昌、杜元颖、郭钊、李德裕等人相继镇蜀,已经拥有了一定名望的她就以歌伎而兼清客的名义出入于幕府。在此后成都二十多年时或阳光明媚,时或细雨如丝的日子里,薛涛一如既往地过着她的生活。她交际,然后写一些酬和的诗;她出游,然后写一些观景的诗。“虽无风讽教化之旨,亦有题花咏月之才”(《牧竖闲谈》),她以她特殊的身份和超然的才华,被看作是当时营妓中的“尤物”。
从她留存的诗作看,她的交流不但广泛,而且许多都是有着显赫的地位和声名的人。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以与这样的人交际为荣,而这样的人也为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耀。这些官员或文士,在那个风气开放的时代,已在某种程度上不再将她看作是一个卑贱的女子,而看作是文坛上的一面娇艳的旗帜,当从她那里吹来的诗风唤醒他们醉酒的头颅后,他们首先生出的,就是对她那么一丝无论如何抹不去的亲慕和尊敬。
《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僚同赋早菊》《贼平后上高相公》《宣上人见示与诸多唱和》《酬辛员外折花见遗》《斛石山晓望寄吕侍御》,从这些诗歌的题目就能看出,她经常会参加蜀地长官举行的各种活动,那时,她就处身于众多的权贵身边,显得卓尔不凡,从容自如,一诗出手,便赢得他人的瞩目喝彩;她经常会与一些名人交往,哪怕分别后,那份友谊仍然牵连不断,彼此酬赠,使岁月带上了一分诗意的温度。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这首《送友人》是这些交际诗中的杰作之一,充分地代表了薛涛这一类诗的风格,从中也能窥见她的性格。
水乡的芦苇到了夜晚被覆盖上了一层白霜,那寒凉的月色和山色连在一起一片苍茫。谁说从今天晚上开始朋友就相隔千里呢,那离别的迷梦就像迢迢的关塞那样遥远。
此诗前两句写秋浦晚景,后两句抒别离之悲。写景则融情入景,气氛冷淡,令人凛然生寒;抒情则比喻别致,情致缠绵,婉曲含蓄。看似质朴的语言却无论如何藏纳不住清新空灵的韵味,让人百读不厌。真的一如薛涛作为一个美丽的女性温柔敦厚中包蕴的如火深情,平淡雍容中内敛着的如海深沉。她珍惜每一种美好的人间感情,将那视作是时光对自己的丰富赐予,有了这种赐予,她的生活变得不再贫乏,她的创造找到了方向和领地,而她也从中得到了人生的意义。
这中间,蜀地的自然山水她尽多游历,那么一池凄凉逝水,能让她想到短暂与久远的区别;那么一个偏僻沼泽,能让她生出摘菱泛舟与卧躺清流的愿望。那样的诗,清丽,隽永,秀雅,而她的与众不同则在于,无论面对怎样的风景,她从来都不着急,她在那样的风景中会寻找自己的影子,会投放自己的心灵,仿佛只有真真切切地把自己的整个灵魂寄放在那儿了,才能表明她来过了,看过了。
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
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
这是她题写于竹郎庙的一首诗,颇能代表她这一类诗的风格。前两句写景,很能扣住景观特点,而后两句笔调一转,境界为之增广,便有无限的风情凸显出来,留给人极大的回味余地。似乎她的诗,也像这里的“笛声”,有这与无这是完全不同的。有了这声音,那个地方便不再幽僻,不再空寂;正像有了这诗,那个地方便有了文化,有了灵气。
对于薛涛,这就是她生活的姿态。诗歌,是她生命中摆不脱的一部分,既然她有这样的才气,既然她依靠这才气博得了一定的声名,那么,她于不知不觉中也将此看作是心灵的寄托——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丰盈,让那绮艳留刻在每一个年轮上,也让那忧伤凝结在芳菲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