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里尔克诗选》
黄灿然 译
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我已经很久很久不读诗了。
记忆里的上一次认真读诗，还是在高中时代。曾经挚爱的朦胧诗派早已束之高阁，脑海中的《飞鸟集》只剩下零星的片段，《沙与沫》也变得不符合我的口味。
对我来说，这项阅读挑战确实是一项不小的挑战。要挑选一个不是本国的诗集阅读，着实挑战我的知识面。
这可能就是阅读挑战的意义所在：去尝试平日里甚少阅读的种类，涉足自己所不熟悉的领域，从舒适圈和熟悉的路径中走出去，能够见识更为广阔的世界。
这本书的作者是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诗人，生于布拉格，曾在布拉格大学等校学习哲学、文学史和艺术史。代表作有《祈祷书》《新诗集》《杜伊诺哀歌》。内容选择了他的两首诗：《杜伊诺哀歌》和《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
翻译诗歌，非常难。尽管译者已经给我带来了诗歌的感觉，但是非母语阅读依旧让人感觉隔着一层，就像Ian爵士念杜甫《阁夜》，自然哪里都好，但是诗圣文字中的沉郁气质变得有些飘忽。
但是，我很喜欢译者在开头所写的序言，它给予我一种全新的，欣赏诗歌的视角，自由地体悟诗歌中流淌的情绪，在脑海中让自己的感受与作者交融，编织出属于自己的诗歌幻境：
“我还是要建议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对于里尔克这两部结构宏大的诗集，最好是不要抱着细究其意义的态度来读，更不要做任何阅读前的准备或酝酿阅读前的状态，而是要直接切入，翻开就读，跟着诗中具有感染力的音乐，与作者进行心灵交流，与作者当初写这两部诗集的状态达成某种平行，某种呼应。”
《杜伊诺哀歌》和《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风格很不一样，《杜伊诺哀歌》更为厚重深沉，有着英雄史诗一般的气势；而《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则更为温柔，宛如和着七弦琴在明月窗下吟唱的情歌。每一组长诗后面的题解非常有帮助，其中解释了诗中所使用的典故，同时也解释了诗歌的主题。但是我诗歌和音乐一样，阅读过程中会产生自己的理解，触动人心之处也不一定与他人一致。
“上帝的声音——远不止于此。而是聆听风的声音
和那在沉默中形成的持久的讯息。
现在它正从那些早夭的人那里朝着你呢喃。
无论你何时走进一座教堂，在那不勒斯，或罗马，
难道他们的命运没有悄悄走来向你说话？”
——《杜伊诺哀歌》
像是旷野上独自行走的游吟诗人的歌声，苍凉悲怆，风拂过原野，只留下英雄的背影。古希腊的英雄们都或多或少地走向悲剧，不论预言曾经多么清晰和精准，他们最后都深陷在命运的漩涡之中不得解脱。
“恋人们，如果他们知道缘由，也许就会在夜空里
讲出奇怪的、不可思议的话。因为看来一切好像
都把我们隐藏起来。瞧：树木确实存在；我们
居住的房子仍然屹立着。我们独自
飞过所有事物，像风一样不可捉摸。
而所有事物都密谋对我们保持沉默，一半
也许由于羞涩，一半则像是不可言说的希望。”
——《杜伊诺哀歌》
这是一段暗夜里的隐秘心事，又像是沉默的黑夜中一双亮闪闪的眼眸。
“不仅是一个个日子，如此温柔地环绕花朵，还有
上面带图案的树顶，如此强烈，如此紧张。
不仅是对所有这些未展开的力量的敬畏，
不仅是人行道，不仅是日落时分的草地，
不仅是来临的睡眠，以及一个预感……
而且还有夜！而且还有高耸的
夏夜，以及星星，大地上的星星。”
——《杜伊诺哀歌》
我太喜欢这一段了，仿佛置身在田野，村庄，以及学校附近那一大片草地和森林，在漫天星星之下，拂面而来是夏夜里带着一点点热气的暖风，从字里行间嗅到鲜甜的空气。
“请走在离别之前，仿佛它早就在
你背后，像那刚刚过去的冬天。
因为在这些冬天之中有一个是如此没有尽头
以至只要你度过它你的心就可长存。”
——《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
读到这段的时候，总让我想起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阴霾未散，冬天依旧没有尽头，如此没有尽头。
“所有的鱼都是喑哑的……人们惯于这么想。但谁知道呢？
难道最终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没有它们，我们仍可以
用鱼的语言讲话？”
这段充满童趣，像是小朋友才会问出来的天才之问。
两首诗中随处可见熟悉的希腊神话，熟悉的诸神之名，熟悉的英雄事迹，仿佛站在爱琴海的风声中聆听早已消失的英雄赞歌。
许多幽微的情绪，或许只能以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恋爱中瞬息万变的情绪，战争中人性与毁灭不断撕扯，人类对死亡的疑惑恐惧与好奇，挣扎在尘世与精神世界之间自相矛盾的情绪，克制不住的好奇心和恶念……它们与诗歌中的反复无序的词句却是恰好相称的。
我最喜欢的还是本作开篇的第一句，是天赐的语言。据说是作者在某一日灵感忽至，信手写下的句子：如果我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仿佛能透过句子听到灵魂的呐喊，有一种石破天惊的高亢力量。
诗歌很神奇，捉摸不透，像是一团空气，无形无相。读完之后未必能将那些字词句记得牢固，但它们都默默化为自身的骨血。或许在某个夜晚，某个黄昏，某个独行的雨天，就这么突然从脑海中冒出一两句诗，奇妙地与天地山川，与时间经历融合在一起，是一种绝妙的感觉。
有时候会觉得诗歌确实是神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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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逢春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