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约翰克里斯多夫》罗曼·罗兰(下)

她会突然之间笑起来,而且是种狞笑,有些兽性的意味。

每隔相当时候,必有几个反抗的人,或是倔强的艺术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顾一切的斩断锁链,使当地的卫道之士头痛。

叛徒大声疾呼的说些不入耳的话,他们只做不听见。他尽管自命为独往独来,结果仍旧被同化了。

大多数人没有蓬蓬勃勃的生气使他们整个的卷进热情。他们要经济,谨慎到近乎吝啬的程度。

那种惯有的严肃与静默显得她心里郁积着一股暴戾之气。

以后不论人家如何要求,恳请,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只做不听见。

一开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音乐给表现得极有魄气,而且很纯粹,很动人;她自己也达到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激动。

她又恢复了不声不响,冷淡麻木的态度。

其实她是借工作来压制骚乱的天性,不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

他凭着火暴的性子和固执的脾气,不顾家族沉痛的反对,竟娶了一个庄稼人的女儿。

凡是儿童在举动,言语,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当作罪恶一般的铲除,年轻人的快乐给剥夺完了。阿娜从小就在礼拜堂里闷得发慌而不敢表示出来;地狱里的种种恐怖老是把她包围着。

那种冥顽不灵的态度使人心都凉了。

呼吸到她头发上潮湿的气味。突然她使劲一推,挣脱了身子,用着挑战的眼睛瞅着他,没有一点骚动的表情。

他们一忽儿如醉若狂,说得天花乱坠,一忽儿垂头丧气,心灰意懒。他们抱着极大的,自己苦心孤诣创造出来的毫无根据的幻象。

因为表面上虚声恫吓而骨子里是胆小到极点。

把每句话都咽在肚里,听到发噱的地方便扯着嘴大笑,听到咒骂的话又大为激动,对着那些战斗和未来的天堂心花怒放。

对孩子很凶,百般辱骂,从早到晚的扯耳朵,打嘴巴,为的是教他手艺,同时也把他的社会主义理论与反宗教理论灌输给他。

但孩子很胆怯,因为身体不好而更敏感,头脑早熟,遗传了母亲那种犷野而骚乱的心情。

日常的刺激,儿童的痛苦,早熟的悲惨的经验,巴黎公社的故事,从夜校中听来的零碎知识,报纸的副刊,工人集会中的演讲,和遗传得来的、骚动不已的、性的本能,都在他糊里糊涂的幻想中混成一起,象钟声的颤动。

柔和的态度对于一颗被人轻蔑的心的确是很大的安慰,好比久旱的泥土急不及待的吸收的一滴水。

象自己一样被人生伤害的小鸟,把头钻在翅膀里面,在鸟架上缩做一团,幻想着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于一种本能的信赖,孩子自然而然的跟他很接近了,觉得这颗静默的心灵,不叫不嚷,不说一句粗暴的话,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待在他旁边,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离了。还有那屋子,装满了书,装满了几百年来神妙的语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肃然起敬。

奥里维又好奇又感动的瞧着摇摇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脑海中燃烧。

极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个奇妙的世界,找出一个英雄式的,疯狂的信条。这颗恍恍惚惚而常常会突然惊醒的灵魂,特别倾向于乐天的观念,那是一种幼稚而强烈的需要。

他对历史也没有更大的兴味;科学使他厌烦,觉得象神话前面的一篇枯索无味的序:种种看不见的力替人类服务,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灵。

他最受感动的是雨果那种史诗式的悲愤,和那些革命演说家的乱七八糟的词藻。

奥里维的和气的气息把他感染了,这样一种生活的榜样对他有镇静的作用。孩子非常热烈的爱着奥里维。他那些被压制的情欲都变成骚乱的梦想:社会的幸福,人类的博爱,科学的奇迹,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蛮的诗意, —— 总之是充满着功业、滑稽、淫乐、与牺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个世界中摸索。

那一下他可从雄辩的高峰上直跌下来,狼狈不堪的住嘴了。

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间,好似电灯在大都市的夜里突然亮起来一样,永恒的火焰在昏黑的灵魂中燃着了。只要一颗灵魂中跳出一点火星,就能把灵火带给那个期待着的灵魂。这个春天的黄昏,奥里维安安静静的说话,在残废的小身体所禁锢的精神中间,好象在一盏歪歪斜斜的灯笼里,燃起了永远不熄的光明。

从房间的窗洞里看到的形象,街上来往的穷穷富富的人,掠过墙头的燕子,驮着重物的疲乏的马,被黄昏的影子湮没的房屋的砖石,光明隐灭的黯淡的天色, —— 这整个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头。

奥里维因为是被压迫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独立不羁的强者而躲避。

自以为精神洒脱,意志坚强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种带着鼓励意味的关切的态度,看着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他喜欢到骚动的平民堆里混一下,让精神松动一点。

在那儿兴之所至,毫无顾忌,什么怪诞的论调都不会使他吃惊;他还故意刁难,煽动人家把话越说越荒唐,越说越激烈。

衬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娇弱而紧张的皮肤好似一张被风吹饱而快要破裂的帆。

在大雾中跟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开家乡,孩子自个儿坐在车厢的一角 …… 美丽的侧影,清秀的风景, —— 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诗句自然而然的涌出来,音韵,节奏,都已经起备了。他原来坐在书桌旁边,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笔,把这些诗意盎然的境界记下来。

粗暴,狂乱,支离破碎,完全没有他别的作品里那种谨严的逻辑。

不假思索的即兴,逃过了意识的监视,不是从思想而是从肉体来的,象野兽的嚎叫,显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酝酿未来的暴风雨。

在病体虚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别能洞察幽微,预知未来,窥见谁也没注意到的事。

他抱着狂热的求知欲钻到书本里去,等到抬起头来,天已经黑了。

他可没看见狂热的孵化工作正在这颗灵魂中进行。他是个不高明的教育家,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种子随意望田间散播,却不会耕地,犁地。

他一边笑一边叙述,没有什么怨恨命运的口气。他那种健康的,无愁无虑的,快活的心情,教人看了舒服。

他爱自己的手艺,天生对艺术品有鉴赏力,还加上观察,工作,参观博物馆等等的修养。

因为我们本能的感觉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兽性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马上会掉下来,野兽的利爪会伸出来;那时谁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晓得了!

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体却是娇弱的:怕喧闹,骚乱,和一切暴烈的行动。

眼睛含着仇恨,声音含着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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